我们留宿在客栈,夜里他抱着我,问我想去哪儿。
“天南海北,天涯海角,什么地方都可以。”他这样说。
世间如此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唯一想回的地方,却不能带他去,我摇头。
他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没有再问,只是抚摸我的头发,道:“师父,你恨我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别问我,别逼我,我闭上眼。
他轻吻了我的额头:“恨我吧,恨到下辈子,我接着还债。”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了,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马匹,天气不错,车夫半路停下来放马儿去吃草。
三申将我裹得严实,背着我走进阳光里,路边长着密密的野草,掩映着沟壑,他却要往里面走,深一脚浅一脚,我紧紧搂着他的脖颈,生怕被摔下去。
我怨他:“你要来玩,便自己来,背着我干什么,不如让我拄拐。”
他只抿唇笑,背着我越走越远,远远地我看到一条河,波光粼粼的。我指给他看,他便走过去,将我放到河边晒得发白的大石头上。
他拿着水壶在那边灌水,不知在干什么磨蹭了许多时间。
我好奇,便一手遮住阳光,翘首看他,见他转身,立刻移开目光。
他背着手走过来,蹲在我旁边喝水,将水壶举到我唇边,问:“喝吗?”
我狐疑地垂眸看他,却见他拿水壶的手上竟然爬着一只幼猫!只有人手掌那么大小,浑身雪白,软嘟嘟的十分圆润可爱。
“呀!”我抱起了那小猫,惊喜地问三申,“你从哪儿弄的?”
“方才便偷偷藏到了怀里,你忙着生我气,没有发现。”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忙着逗猫,任他抱起我。
我一手揽住他的脖颈,一手托着猫:“我自小便独自修炼,只有山中蛇鼠虫蚁作伴,如今要死了,不光有你,还多了一只猫,不亏。”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下,抱着我慢慢走回去。
我们四处游历,最后停在了南方的一个小镇上,三申挥金如土,带我坐船听曲儿,给我做几十套丝绸衣裳,还聘能工巧匠给我打制了一个轮椅。
我右腿已经坏的不能再坏,身体也愈发地虚弱,每日吃不下什么东西,难以忍受长途跋涉了。
无事的时候,三申便会推着我在院子里晒太阳,我逗猫,他坐在我旁边看我逗猫。
猫已经大了一些,可是在我的眼中,还是那么一丁点,我撸着它的脑袋,心中有些遗憾。
我轻声嘱咐三申:“我死后,每年给我烧几张淼淼的画像,让我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三申低头不答,但是我不担心,我要的,他都会做到。
渐渐地,我也再不能出去晒太阳,我腿上的坏死已经蔓延到了身上,不仅是肢体,我觉得我的内脏也开始腐烂了。三申每天都给我熬药,我很听话地喝,但我们都知道,这无济于事。
后来我几乎吃不下东西,每次吞咽之后,都会伴随着剧烈的呕吐。我时不时陷入昏迷,有时候醒来都不知道是过了几天。
最长的一次,我醒来后是半夜,三申趴在我的床边,我想将手抬起来,稍稍一动便将他惊醒了,他立刻点了蜡烛。
借着烛光,我看到了他长了胡子的脸:“过了多长时间?”
“才一个月,醒了就好。”他扯开嘴角笑,手拨开我脸上的乱发,耳语似的说,“师父,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我来的地方。”
*
那是一处地宫,宫门守卫森严,似乎是什么大门派的产业,三申交了许多钱财才能进去。他推着我的轮椅,走了进去,旁边还跟着一个贼眉鼠眼的商人。
他看着椅子上的我,向三申介绍:“这边可都是上等货,按您的指定配货,定能给您配出来治夫人顽疾的血材。”
地宫像是牢狱,外面的狱中全是大着肚子的女人,到里面的监狱,便是带着铁链,满身伤疤,贴着墙壁一动不动的妖怪。
我心中骇然,全然不敢看两旁的惨状。
三申推着我走到一个牢门前,那是一只有九条尾巴的狐狸。狐狸听见人声,立刻露出獠牙。
商人道:“哎呀客官好眼光,这可是九尾狐,上次配种生了一只能解百毒的血材,可惜后来给跑了。”
三申冷冷看他一眼,道:“开门。”
商人面露为难之色:“规定是不可开门的。”
“难到你们这玄铁链还绑不住一只受伤的妖怪?”
“不可能!”商人满口自信,他又看三申的眼色,见三申非要进去不可,便找出钥匙开锁,还一边嘀咕着,“只能远远地看,可别靠近——”
三申抽出怀中的袖箭,射死了商人。
我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是身体虚弱,连说话都变得困难。
他拿起掉落在地上的钥匙,将监狱中所有妖怪的牢门都打开,又掏出一把剑,似乎是我山上藏宝阁里的大剑,随着他狠狠砍下,铁链应声而落。
他下跪颤声道:“父亲。”
那狐妖却似乎被折磨久了,已经趋于癫狂,他目眦欲裂朝三申嘶吼,最后带着劲风夺门离去。
三申脸上微恸,却很快恢复了冷静,他转身朝着其他妖怪的牢门走去。随着一声声斩断铁链的脆响,妖怪们倾巢出动。
捉妖师们也早已察觉到了异动,纠集人马堵住地宫门。
三申带着我退倒了后面,前面打杀声不断传来,不知是紧张还是因为地宫空气污浊,三申咳嗽地厉害起来。
我不在乎前面的纷乱,倒被这咳嗽声勾动心弦。
三申蹲在我身前,握住我的手道:“师父,既然您无求生之志,我便跟随您一起去,不过在走之前,我还要做这最后一件事,这件事可能会引起许多杀孽,但这事我非做不可,你会原谅我的吧。”他顿了下,皱眉悲哀地看着我,“不,我不妄想原谅,你会理解我的吧。”
我垂眸看他,听他孩子一般的祈求,心中难受苦痛焦躁,终于化作了一片茫然无措。
三申竟是被制造出来的吗?他的童年便是在这肮脏的牢狱中,伴随着临盆的羊水和血腥味,伴随着痛苦的妖的嘶吼,伴随着黑暗,伴随着未知的被吞食的命运的恐惧。
心中一阵悸痛,“砰、砰、砰”心脏跳地那么快,我抬手摁住前胸。
三申紧张地看向我,我看他身后,一箭就要射穿三申的头颅。
“不要!”我大喊,电光火石之间,我抬手催动丹田,强行运了内力,堪堪替他挡下了那一箭。见他无事,我轻声笑了,喉头却一阵腥甜。
我想忍住,还是喷出了血来,他抱着我,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
但是我感到大限将至,心中千言万语,我要先说:“我不恨你,你了的是你的因果。我这边的事都是我惹起的因,苦果恶果我自己吃,师兄师姐那儿该我赎罪,往后你要好好活着……活的精彩热闹一些……”
再也说不下去,无力地闭上了眼,我陷入沉沉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是一眨眼,又似乎过了千万年。
我在一片漆黑中醒过来,新生一样脑中一片空白,忽地一束白光打在了我面前,我勉力朝着亮处走去,看见一道身影。那人白发白髯,一柄羽扇轻轻拍着,远远地便对我喊:“仙友醒迟了,我等着接您去点卯当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