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化雨,冬日过去了,可死神却并没有离开,一场瘟疫在山中蔓延,熬过寒冬的众师兄师姐无力抵御疾病,接连病倒。
我在山下找来几个郎中,可是没有一个能查出这病的原因,只给开了补药,却无济于事。我不能看着师兄师姐们病倒而无动于衷,便四处求医问药,纠缠着大夫不停不休。
一个大夫被我扰烦了,甩手道:“恕我才浅学疏,着实无法为你师兄师姐疗疾。你是修道之人,应当听闻过半妖的传说,半妖之血可治顽疾,你求我不如去抓个半妖来的管用。”
“半妖?”三申重复我的话。
“对,”我背着包袱喝了口水,“大夫这么说的,说半妖的血包治百病,所以我想去山下碰碰运气,你便留在山上照顾——”
“我知道。”三申忽然道,他顿了一顿,抬眸凝视着我,“我知道在哪儿找半妖。”
三申说被狐妖掳走之后曾听狐妖说过半妖之血的作用,具体妖怪为何要找半妖,他便不清楚了。
我让三申带我去,三申却说要先去取银子,我随着他东奔西走两日,终于坐在了一个酒楼二楼的包间里。
楼下也不是吃酒的客人,他们都盯着一角舞台,那台子上有几个被黑布罩死的笼子,笼内传来爪子擦过铁笼的刺耳声音。
三申这次穿了一件月白长袍,像个优渥的富家公子,可是他的唇角却紧抿着,似乎有些紧张。
一个身着锦衣的女子走上舞台,手中拿着一个小银铃铛,晃了一下,叮咚声涟漪一样荡开,她轻启朱唇,声音淡淡,似真似幻,却清楚地传到了每一个客人耳朵里:“拍卖,开始。”
第一个铁笼子上的黑布被掀开,竟是一个**“女人”。
她的后背生了白色的皮毛,脸颊和耳朵上也有未褪净的毛发,抱膝缩在一角,神色茫然。
听锦衣女子接着道:“千年虎妖与人类之女,血液淡红,入口清甜,可延年益寿,强健筋骨。起拍价,五十两银。”
锦衣女子描述半妖,竟像是说一味药材,或者一个牲畜。
这个半妖被拍走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敢想象。被当做血袋养着已经算是好归宿,被人生吞活剥了也不为怪。我胃里痉挛,险些就要吐出来。
半妖也是人的样子,也有人的血脉,想着人吃人的场景,我头皮一阵发麻,抬腿便想走,三申却拉住了我。
他静静看着我,我想起了山中的师兄师姐们,我不能走。
我说服我自己,我只是拍走半妖帮我救人,之后我会放他自由,这也是救了他不是吗?
治百病疗顽疾的血,自然是千金难买,不只我们需要,别人也需要。金额节节攀升,最后的数字我都要不认得了,可三申还是帮我拍下了笼中那只暴躁的半妖,我都不知他哪儿来这么些钱。
这是只蛇妖和人类的后代,他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脚是坡的,舌头分叉,时不时吐着信子。
回到家,我对笼中的他说:“我求你帮我救救我山中师兄师姐,之后我便会放你自由,我不是坏人。”
我行的应当是正义事,却心里不住地发虚。
半妖少年似乎听懂了我的话,便安静下来。我放他从笼子里出来,却蓦地被一口咬在了手腕上。
三申抓住他的头,用力掰开他的嘴,我凝神,一掌将半妖少年推开。谁知半妖少年转头又去咬了三申,这次只咬了一下便松开了。
他瞧了一眼三申,又盯着我道:“你们已经中了我的蛇毒,若五日内不服下解药,便会毒发身亡。”
“你的血不是包治百病。”我问他。
“我不是傻子,我的血能治病,却不能解毒,能解毒的血……”他看着三申,哼笑一声,“早早失踪了。”
*
我以为终于找到了解救师兄师姐的法子,却不想,回山看到的是漫山洒血、满门被屠。
血将白雪染成红色,门前趴着一位师兄的尸体,他在地上划了一个字,我仔细辨认了,是“妖”。
我怔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想起当年那只惨死我掌下的狐狸,不住怀疑这是他们的报复,这是我惹出的祸端。
身后的半妖也看到了,嗤笑一声:“哈,都死绝了,看来用不到我了。”
我心中愤然,起身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接着呼吸急促,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腿一软跪在地上,两道泪滚落下来,我用手摸,却是红色的。
我仰躺在雪地上,仰望着苍白的天空,心中不觉得悲戚,只觉得空荡荡的。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不曾存在过,我仍是漂泊在大江上的那个婴儿,一直一直望着苍白的天空,像是一卷留不下墨迹的纸。
醒来的时候是深夜,一盏温暖烛光映在床头,我看着伏在床边的三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却不想他立刻醒了。
“师父,你已经昏睡四天了。”他眼中带着担忧和焦躁。
“我已经醒了,你回去休息吧。”
他却没有动身,而是在袖中拿出一粒药丸,看着我道:“三申无能,那只半妖已经逃跑了,不过我抢过了一粒解药。”
我这才想起来,我和三申都中了半妖的蛇毒。
我从他手中拿过那粒解药,放在鼻尖闻了闻,确定是药草的味道。便又放到他手心,道:“你得来的解药,自然是你的。”
他面色微变,似喜似怒,低头想了好一会儿:“师父是修仙高人,我一介凡人,命如草芥,能替师父去死,是我的福分。”
他的话让我想起师兄们,心中一阵怅然,脱下修仙高人这个壳子,还会有人甘愿为我去死吗?
我无从知晓了。
“我生在山门,长在山门,如今山门不再,我也该去了。”
“师父不去找妖怪报仇吗?”他的脸一半被烛光照亮,一般隐在黑暗里,晦暗不明。
听到妖怪二字,我心中寂灭的灰烬猛地燃烧起来,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出,我用手抹掉唇边的血,又帮忙揩掉喷在三申脸颊上的血珠,缓了一口气才道:“这是我的事,你莫要插手,别惹祸端——”
说完又呕了一口鲜血出来,我唇边的血越抹越多,直抹的满脸都是血,我的脑中混沌起来,对死亡的恐惧愈发浓烈,我心跳地极快,死死抓着三申的手说个不停,“其实我骗了你,入我山门并不需叩头朝拜,对不起……之后找个可靠的师父,别再寻我这种,平白耽误你……冬日要穿暖和些,时常备手炉在身边,莫长冻疮,我会心疼……”
我身上越来越冷,眼睛再也睁不开,只觉得马上要陷入黑暗,身体如浮萍般飘飘然,最后是三申黑亮的瞳仁占据了视野。
半昏半醒中,唇上忽地触感温软,铁腥味冲鼻,一股暖意从唇齿间流过四肢百骸,我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