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妖怪的手里救下许多人,我忽然有了一些勇气,便用自己的武功应聘了镖师的活计,也算解决了自己的营生问题。
又在人间转了两年,见了小桥流水大漠孤烟,与各路侠客喝酒吃肉,醉生梦死好不快活,在山上只能与寂寞相伴,同蛐蛐说话,实在是浪费光阴,我属实不想回去了,已然几月未给山中修书,山中自然也无法获得我的地址。
但还是有一日,我正宿醉未醒,小厮却敲我门,说有高人求见。
我以为是酒友,便披着外衣走出门去,却见半头白发的师兄。看见师兄鬓间沧桑,我羞愧至极,将他请到屋内,敬上茶水,不敢发一言。
师兄见我敬他,坐都不敢坐:“门主,这有**份!”
他卑微的态度,忽然将我拉到了山门中的时光,我心虚又烦闷,问他有什么事。
“山中和门主断了联系,惶恐不安,日日盼望,恐门主遇到什么不测,便派我来寻门主,如今寻到了,见门主并无碍,我这边要回去报信了。”
我不安地交叉手,问他:“你不怪我忘了你们?”
师兄讪笑:“门主天赋异禀,是要飞升登仙的人,我们自然不敢妄加揣测。”
我脸一红,额上都生了薄汗,酒莫名其妙醒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出口便是俗世客套:“你不如在这儿多住两日,看看江南风光。”
“不了,山里该等急了。”师兄脚步不停,穿着麻布衣服背着包裹,拄着杖不紧不慢地往外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回头道:“两年前有一个少年,说要在我们山门拜师学艺,得一步一叩登上山顶才有资格,我们都劝他,他却不停。但因为体弱,两年了还没登到山顶,这事儿您知道吗?”
我自然是知道的,没想到当年一句搪塞竟耽误了一个人许多日子。
实在是罪过。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到底什么是人间沉浮、了断因果呢?
没有答案,但我想回去了。
*
我回到了山中。
别离两年有余,山上却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
在山腰上碰见了那个少年,他正虔诚地一步一叩,身后的砖石都留下来点点血迹。
我唤他站起来。
他比两年前高了许多,已经与我平齐。但仿佛比两年前更加虚弱了,面容苍白,肩背佝偻,咳嗽不停,额头磕破了,血顺着他的眉眼蜿蜒而下,格外刺眼。
我于心不忍:“山上不比山下,吃穿用度一律不足,清苦至极,你若受的了这些,便跟我来吧。”
少年的瞳仁黑亮,他颤巍巍下跪:“徒儿拜见师父。”
我学着师父的样子,将他虚扶起来:“山中规矩不多,修炼是唯一要事。”
越过他的肩膀,我望见了连绵的远山,青黛色,氤氲在雾气中,忽地发现这景,比人间画师画的的仙境美妙百倍。
少年名叫杜三申。三申身体从小虚弱,却奇怪查不出病因,只能每日进服补药续命。我自然不能按照我师父训我的法子教授他,却也不会别的怀柔方法,只能每日陪他在书阁里看文章。
不过我实在不是做师父的料,总是趴在桌子上睡着,每日半夜时分醒来,身上披着三申的外袍,而他则已经回房休息了。
这样周而复始的生活过了几个月,山中难熬地的冬天终于到来。
炉火冲不走室内的寒意,劣质的炭火烧出的气味格外呛人,三申病的愈发厉害。我看他每日裹着厚厚的棉衣咳嗽不停的样子,心中羞愧,只得修书一封,求助我游历时结交的富贵朋友。
没想到朋友非但没有帮忙,还在信中斥责我是人间蒸发的薄情女,我实在大为疑惑。
身旁研磨的三申似乎看到了,轻笑一声。我将书信收起来,打算再求助另一位朋友,却听见三申的声音。
“不必麻烦了,人就是这样的,无情无德无心无义。”
我知道他遭遇过变故,遇到过许多不平之事,只道:“若没有炭火,你如何过冬?”
他研磨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只是被冻得发红,失去了原有的美感。我伸手抓住了他的,只觉得这不像是手,倒像是冰块。
说不心疼是假的,他是我的徒弟。我双手捂住他的手,运行内力给他焐热,想要去抓另一只手的时候,却见他躲开了。
我抬头看他,只见他的睫毛微颤,目光闪烁游离。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他忽然低头看我,我不等回答便将他另一只手拽过来,心里想着山上过冬的对策。
“师父,不如我们下山去过冬?”
我看他身体实在虚弱,假装思考片刻便点头同意,高深地说:“你去问问师叔们,是否需要给他们带什么东西回来。”
可天不遂人愿,第二日,年纪最大的师兄圆寂了。
他没有师父走的体面,许是半夜去茅房,腿脚不好绊倒了,被人发现时已经冻成了冰块。
我吩咐人将他装棺下葬,再没有离开的心情。
我给三申一笔盘缠,让他自己去,他却不肯,我只能让他暂住在我的屋中,用内力为他驱散寒意。
三申练功不成,但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倒是十分妥帖。他每日住在外间,怕打扰到我,咳嗽的时候都是闷在被子中低声咳,半夜听见我在屋内有什么响动,也会点上蜡烛,问我是不是渴了。
我知他这是对我好意的报答,让他不必放在心上,但说了两次他依旧没有改变,我便不再过问了。
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不是收了个徒弟,倒像是收了个丫鬟。
大雪一下,整座山都变成了白的,往年我总是很开心,堆很多小人在地上,陪着度过寂寞的雪天,但是今年,我再也没了兴趣。
已经死了三个师兄师姐。
他们追随我师父来到山门,清苦过了四五十年,如今已然高龄,浅薄的修为再无法抵抗衰老的侵袭,皮肉松弛,身体虚弱,白发苍苍。
恐惧弥漫着山门,而我却只能袖手旁观,无能为力。
师父和死去的师兄师姐有时候会入梦,他们责怪我为什么没有照顾好他们,为什么没有将山门发扬光大,为什么贪图人间的欢乐荒废修炼,然后在我的声声呼唤中弃我而去。
又一次惊醒,我躺在床上,大声喘着气,不敢闭眼。可是什么都看不见,黑夜吞噬了一切,恐惧由梦里蔓延到梦外,我感觉自己浸入了水中,努力挣扎却还是窒息。
远远地,耳边忽得传来了一声闷咳,我猛地坐起来,光脚下床跑到了外间,隔着被子抱住了三申。
他似乎被吓到了,试探地问:“师父?”
借着窗外的月光能看见他的眼睛,我终于得以呼吸。
即使有我内力做的隔寒的结界,三申还是冷,他的半张脸都缩进了被子里。我用内力帮他取暖,闭眼道:“听你咳嗽吵得我难睡。”
我们都未提这件事情,可是自那以后,外间的烛光总是亮着,等我过去熄灭。
三申的皮肤总是凉的,可是我抱着他便觉得心中温暖,觉得抓住了什么,这是我的东西,不会弃我而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