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的毛坯墙壁上,正左方位一个亮起的挂钟表盘上,“惜步如金”的指针正随着其余连作一圈,大小一致的十一个黯淡表盘上的指针同步匀速划过六十的刻度而勉为其难地向前跳动了一下,正正落在了二十二的刻度上。瞬间过后,再度不前。
德尔蒙特水影波纹茶几上黑色的手机一如一块精雕细琢的玛瑙静静躺着,待机画面中的未读信息却比晶髓显眼。
毛玻璃浴室门被轻轻拉开,身穿黑色短袖和运动裤的身影,一边用白色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顺势抓起手机,坐在了那张被自己回收改造出来的黑色十一月适应沙发上。
“喂?”
“...”
“你在哪儿?”
“...”
“你怎么会想到去那里......真的是我一直在拜托你找的那个人有下落了吗?”
“...”
“无妨,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才对。好,还有其他消息的话也可以电我,我稍后把住址给你发过去。”
“...”
“是我该说谢谢,手机持续使用状态下的续航问题我会考虑提交实际技术的改良意见,毕竟按照你的反馈,一个挂着专业版旗号的设备确实有明显的不足之处。”
“...”
“没事,给你添麻烦了,改天来尚江我叫上他们,一起喝一杯...好,我静候佳音,谢谢。”
通话挂断,白色的毛巾被披在了沙发扶手上。
平静下来的空气忽然有些过于厚重,沉疴尽去,沉默与冷僻本不该有任何回音。
十一个大钟表盘内里齿轮转动的动静仿佛正要锯开这小房子。
心烦意乱等待着未至的调剂。
半晌,茶几底下,一个尽是磨蚀与锈斑,上下左右印满了依稀可见的伏尔加罗斯传统版画样式的圆形曲奇饼干盒被摸索着抽了出来。
金属的饼干盒盖被轻轻掀开----
熟悉的叶绿色没有如期映入眼帘。
空空如也。
没有犹豫。
厨房橱柜的掩门被重重敞开----
记忆中仍算被堆放得满满当当的,甚至未拆封的几批糖果包装不翼而飞。
空空如也。
若有所思。
又是一番走动,多了些切急。窗台上昨天或是更早就已枯萎死去的白色野昙花被顺手拔起,放入了垃圾桶。
增仓失败。
茶几上的黑色手机被不期抓起。
熟稔的划动,电话簿页面中一个单名的名讳被锁定,继而被选中拨通。
“喂?”
“喂......”电话中慵懒,含糊,微弱的声音传来,“唔......大哥,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星期六!...你爱加班自己回公司加去...别骚扰我...”
“那天晚上你来过我家。”
“哪天?”
“月初,我请假那天。”
“啊??...”略有不耐烦的声音仿佛更贴近了手机的麦克风,“是,你请假那天晚上,怎么了?”
“你是不是扔我东西了?”
“废话,你冰箱里柜子里一大堆过期东西吃坏人,我不扔谁扔?第二天早上我不是给你买新的了吗?我做的早餐你吃得津津有味我可还记得呢。”
“你那天早上倒垃圾了?”
“啊。你自己住的地方你不比我清楚吗星期五早上收垃圾,我那天不就睡不惯你那里的床比你早起一点嘛,怎么,你不会要我现在复刻一次当时的状态吧...你饶了我吧这都几点了,自己去外面吃吧。”
“我不是说这个。你把我的糖扔掉了。”
“糖?什么糖?你那儿我扔掉的发臭的调味料多了去了!”
“绿色的,叶子形状的棒棒糖,放在铁盒子里和炉子旁边那个半身橱柜里的棒棒糖。”
“哦!~~~你说那个薄荷味的劣质糖果啊,就那个以前我老是讨你要,每次你死都不肯给,我用新书跟你换你都不愿分享的棒棒糖?“
“啊。”
“对,我吃了,味道很差。”
“你都吃了?”
“我才吃不下呢,我看过了都过期了就都给你扔了,省得你吃坏身体。”
“全扔了?!”
“那不然呢?”电话对面的声线突然清晰起来,“我告诉你,我可不会像老冯那样惯着你,过期的东西就得扔。你我太清楚了,没事就爱瞎吃什么忆苦饭来折磨自己,我就没吃过味道那么糟糕的棒棒糖我告诉你,亏我以前还当是什么宝贝,还薄荷味,打屁虫的尿都比那过期货好闻!”
“这...”
“你要是喜欢吃糖,我去给你买就是了,啥口味都给你找,不许再提起这个,知道了吗?”
电话对面鼻息间的起床气清楚可闻,却依旧在喋喋不休。
沙发上的人影沉默了。
“留着太多旧东西对人无益,听我一句劝,别吃那玩意儿...”电话里的声音忽而认真起来,“再说了,明天咱可还有大事得忙呢,你倒还好,去人家那里串门说两句就行,我可是接了当导游这差事,还不知道明天公司来多少个人,我又得上跑下跳几次,东说西解几轮呢。”
“那不正好,最适合你这爱絮叨的,我只是‘因材施工’罢了。”版刻华丽,色彩鲜艳的复古饼干盒子被轻轻盖上盒盖,“何况,工作室那边昨天就已经打点好了,该收的收好,该展的展出,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明天大家集体回巢加班,拎包打卡都是一视同仁,用心待人的工作不存在谁比谁累。除了我,你们都辛苦了。”
“那你可别这么说,虽说大家在那里做了这么久以来从来没有接待过这样的大学生活动,但谁还没当过大学生啊。毕竟,我们曾经也都是‘嗷嗷待哺’‘目及皆新’,都是那样大同小异过来的。哈,这才过去几年,还不至于说打不好和以前的自己的交道,我只是嫌电梯可能装不下那么多人,到时上下楼跑腿累而已。凡事都有第一次,有过第一次就有以后不慌,你就放心吧。”
“后天我请大家一起出去吃饭,权当慰劳了。”
“你可真会挑日子,合着平安夜忙成狗,圣诞节吃成猪。”
“活动日期又不是我挑的,我自始至终都还是希望大伙儿可以舒服温馨度过一个美好的平安夜的,反正明天晚上也总得到家了不是?”
“但愿如此吧...所以说回来,明天这么艰巨这么关键的日子,你就更不要临场吃坏肚子了,自己好好吃饭,我就不关心你排练稿子幻灯片啥的了,反正你最擅长的也是临场发挥,即兴演说。这次的外派人员有你在,我半点不放心都没有。”
“那你呢?被窝可还舒服?”
“咝...正舒服着呢。我嘛,你知道的,周末能让我在家多睡几个小时我就谢天谢地了。恰逢盛事,我就更得在家减减压了~”
“你还是这么宅。”
“我宅归我宅。我看看...”
话筒里传来拉窗帘的声音。
“哇,今天天气居然这么好...万里无云...冯老鬼要是在,肯定会接‘朗朗乾坤’……咝...冷是冷了些。难得你今天不加班了,何不出去外面走走,再熟悉熟悉市里,提前感受感受街道上满溢的圣诞气氛呢?”
“我正有打算。”
“真的?”
“早上刚运动回来洗了个澡正准备出门了。”
“去哪儿?”
“不关你事。”
“你不说我明天可就回公司跟大家说你一把岁数了还像三岁小孩一样一大跟家里人讨问棒棒糖放在哪里,吃不到还耍脾气闹哭的‘恶劣行径’啰~”
“你可以试试看他们信不信你说的,学老冯学上瘾了吧你。”
沙发上的皱褶松了口气。
“还有,说到‘恶劣行径’,我想你才是那个应该担心自己的人。”
灰色的木质衣柜门跳起了芭蕾舞。
“我可是听办公室那边的人说,上次你故意刁难来送文件的大学生。上星期吃午饭的时候我还问起小张来,连她这个从不揽事惹火的人都表示无可奈何,到底没否认传言中你的所作所为。现在才过去几天,我没追究,你也不打算对此作出检讨吗?”
“你不是出了名的记人不记事的吗?怎么这会儿损我的记性又那么好?呃,反正,你别听他们瞎说,我可没为难人家。”
一件皮革质感的加棉黑色空军夹克外套有了精致的骨架。
“那你对人家做什么了?”
“什么叫对人家做什么,我又不是老冯,没那么多心思去开别人玩笑。”
一双黑色雾面的防水制式皮靴立正起来。
“近朱近墨。没心思开人玩笑却有心思浪费人时间是吗?”
“古有三顾茅庐,今有三问芳名,都是考验,理所应当。要不是她粗心大意在先,给人事部小张添麻烦了,我还没捡不着那机会当一回卧龙,扮一次尸魔呢。呵,该有的小惩罚,让她多思索,多重视一下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免得再误。合情合理,却不是桩善事?”
“呃...行吧,你还是那个你,我相信你的打算...”
金属衣帽架上,空置的黑色大衣的内袋里,仅剩的一根叶绿色棒棒糖被触到了轮廓。
“可你这没良心的还没跟我交代你今天的打算呢。”
“我去一趟超市。”
透明的,粘着些许糖果痕迹的包装纸登时被揉成一团,放入了玄关处的回收桶中,不假一丝犹豫。
仅余的过往滋味,如旧清新透彻,如常慰藉心灵,最后一次,在平淡的口腔中散逸蔓延开去----
一洗冗余的烦恼,漫长的忧虑,却终究止步于“隽永”二字的跟前。
“喂?还在听吗?”
“嗯。”
“你还好吧?呃...乱扔你的东西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要是那款糖对你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我去想办法给你买新的。”
“不用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稍纵即逝,“没什么大不了的......糖吃完了就吃完了,我正好去超市买新的薄荷糖。”
黑色磨砂的简约合金门上,标示着“五七四一”的金属门牌正映射着阳光和冷风的影子。
“那好吧......你开车去?”
“不啊,坐地铁。”
“啊?是去那家大商场吧?坐地铁那么远‘水路’就为了去买几颗糖?你疯了还是我傻了?”
“我又不是只买糖,也看看其他的...正好最近在学做高利亚餐点,缺些关键厨具和调料。”
厚重的门扉轻轻阖上,中断了一声来自冬天的叹息。
“行,那你路上小心点,别光顾着学做菜,不会的打电话给我,别把厨房炸了。”
“放心。”
“也别光顾着逛街。就算再有信心,也还是得抽点时间准备准备明天活动的,毕竟说到底这也事关总部面子。”
话筒里持续传来关切的声音。
冰凉的手指在外套口袋边反复试探以确要件在身。
“放心。我挂了。”
颠沛流离的光如同仲夏的繁花一般放肆地绽放着。
清澈的无际苍穹没能抹去那滴叛逆着蔚蓝的墨。
无尽的晴朗也不能。
早晨九点三十三分。
稍微怀着期待的冷色身影已然现身地铁站台,心情如常,沉稳的脚步踏进了温暖的车厢中,却又将自己升华成了困顿的朱飙,转而与周边的暖意跳了一支史上脚最肿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