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分多址 第19章 （一）（承）

二零一二年，九月初，中午

国际学校附近的美食小巷，一家零食小店铺里

“老板，你没事吧！”

“哎呀嘶...没事没事，哎多亏了同学你，还好是你在，要不然我这小卖部就真被那几个臭小子毁了！哎呦...”

“没事就好...这都哪来的货色，什么人啊连老人的店都敢砸，老板你知不知道他们是哪个学校的？”

“哎呦，他们那群人一看就是已经没在读书的了...平时总爱在我这里顺手牵羊，拿了就走，我今天终于不忍了，说了几句，他们就开始动手了。”

“那老板你试过报警吗？”

“哎呦，可不敢节外生枝，这附近的治安本就模棱两可的，他们这些未成年的，就算报案抓了罚了去又能消停多久，回头不还得报复咱们，那样的话，店可就真的没法开下去了。”

“‘咱们’？”

“唉...这一片哪个开店的没受过那群小混混欺负？仗着人多，还机灵，晓得不公然找事被抓把柄，砸完了这一整条巷子的摄像头不说，专趁学生还没放学大人没放工的时候来穿街过巷。”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着店铺门外。

“同学你是真的勇啊，一个人把他们全打跑了...只不过，现在我倒是挺替你担心的了，你打了他们，万一他们之后寻你仇怎么办？”

“唉，说来惭愧，我也不是什么正经学生，要是他们不怕疼那就来吧...老板您放心...”

只见少年在固定电话旁边的记事簿上随手写下一串号码，撕下了簿页那一角，递给了小卖部老板，“以后要是他们或者其他人还来找你的麻烦，你尽管打这个号码，我平时就在附近，会以最快速度赶过来的。”

“谢谢，谢谢你...同学你心地真好...”那老板小心接过那角纸页，折叠起来放入口袋中，“看同学你的校服，你是那边那所好学校的学生吧，怎么这个点儿来这里？”

“我...我不在学校吃午饭的，这里对我而言比较亲切。而且我晚上就在转角那家修电话的铺头打工，也在那里过夜，所以我现在也算是比较熟这片地方了，你不用担心我。”

“原来如此，真是个勤奋的好孩子。”

“呃...”

透明的茶杯被轻轻放在六边形的玻璃小盘子上。

“接着嘛，在我持之以恒的暗中观察里，他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打服了那一带所有的小混混，在他的带领之下，咱周围的学生最爱光顾的那整条巷子不仅打那以后安宁了不少，更是不愁修理，贴膜，搬运，找狗找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那可真的是一片繁荣景象大家和和气气互帮互助的。”

茶匙被捻了出来，在杯沿上敲了敲。

“只是，你也知道，但凡地头，必有新蛇。你自己和平稳定了却耐不住那旁边的人觊觎啊，总有人格局比芝麻还小，贪念却比天大，隔壁地头那一个二个不安分想要扩张版图的可不就来了，好处不嫌多嘛。然后，我见这也算是个‘投诚’的好契机，所以呢...”

二零一二年，九月末，傍晚

国际学校附近的美食小巷，巷道中间

少年手里稳稳抓着喝了一半的啤酒瓶，边雷厉风行一往无前，边问向身旁的小青年，“其他人都叫上了吗？”

“都叫上了！在帮烧烤店老板娘卸货的那几个兄弟也都放下了手头的活，现在应该都在赶来的路上了......除了...”

少年没有回应，只是一言不发继续疾步走着。

“...除了正在帮李奶奶做小手工的那几个，他们刚刚说自己身上满是线头，而且不敢随便停下踩着的衣车，怕缝错了浮了线被骂...哦，还有，下午去帮海鲜饭馆修通水阀的那几个姐妹可能现在还泡在水里，泳衣都叫人送去好几套了，估计这会儿也来不了了...大...大哥你不介意吧...”

“该干啥干啥去，若实在不行，就你和我也足够了。”

“啊这...还是起码得多来两个比较稳妥吧...”

“我做事从来不看虚势，只看实力。要真不济，待会你就跑，顺便叫人。”

到场的少年和一众帮手愣在了原地，小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地上随风滚动的空瓶和几根断掉的木棍。

“人呢？明明刚才阵仗挺大的...该不会是听到咱大哥的名号怕了吧。”

“就这么走了?小胖，你老实说是不是你看错了！害得咱大伙儿虚惊一场！”

“不可能啊，他们手里都拿了家伙式儿的，气势冲冲地走过来，人还不少我告诉你。”

“老大你说说他...”

“走吧，回去了。”

散场之后的少年独自回到茶餐厅，却发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坐了另一个有些面熟的少年，正喜得自在地享用着自己的牛杂面和剩下的那瓶啤酒。

啤酒瓶上的水滴继续滑落。

“你是？”

“坐。”

“这是我的。”

“我知道~”

座位对面的人依然是百无禁忌地嗦着面条，又兑两口啤酒，吃得津津有味。

“你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

那人用餐巾擦了擦嘴，又咂吧两下，目光始终没有停留在审问他的人身上。

“更何况，我刚刚替你摆平了一桩小事，要这点犒劳不过分吧~”

审问者迟疑了片刻，回过神来问道：“是你赶走了那些人？”

那人嗦了满口，没有回话，只是含着汤汁，憋大了嘴笑笑。

“你一个人搞定了他们全部？这么能打？”

“咳！咳！咳！不不不，你误会了，哈，在我眼中，能不消耗体力解决的问题就尽量不要动手动脚。”

“所以？”

“所以，我只是给他们一人发了五十块钱，叫他们放下手里的武器离开，就这样。”

“我不需要别人花钱解决我的问题。”

“这你可就托着你自己啦，什么叫你的问题，这是街坊邻里大家的问题！现在和气解决了多好，互相给个机会，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人说罢拍了拍胸脯。

“谁叫你来的。”

“咳，没有人~你也不用怀疑那么多，我一向只做指派别人的那个，除非有那个实力，否则我从不听人指挥。你是我同学，一个班的，可能你对我没什么印象，但我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人。”

“同班同学啊...那我没兴趣，我们不是一路人。”

“先别急着论断我嘛，我是没什么文化，平日里也没干过什么别人眼里有用的事来，但我，于你而言，绝对是友方单位，你大可以放心。”

“呵。”审问者从桌上快一步抢过那还剩下四分之一瓶的啤酒，“我凭什么信你？你我素不相识，话今天是第一次说也只说了不到五分钟。少给我装模作样套近乎，这种作风不适合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太子爷好学生。”

少年握着瓶颈将要入口，瓶腰却被对面的手临场生生握住，停在了半空。

“是不是太子爷，也不是你一眼一句话说了算的。要不要过两招？...”

那酒瓶握在手里，近在嘴边，愣是无法再移动分毫。

“...赢了的人喝。”

少年也不露怯，酒瓶往桌上一放，轻笑一声，“你说的，你不要后悔。走。”

那人只是摇了摇头，站起身将啤酒瓶随手携上，并在桌上的空碗旁留下了一张五十元钞票。

奇形怪状的透明茶壶往茶杯里又添了个半满，白色的热气尚在升腾。

“然后还能怎样，君子游戏，要分胜负再简单不过了...唔，动口了但沟通失败，那就只能...呼...”

半空中的甘甜却又辛辣的白气被轻轻吹走。

“...”

二零一二年，九月末，晚上

西街美食小巷一家夜间合法经营拳馆

老旧的拳击擂台上

“哈...哈...咳...咳咳，怎，怎么会这样，你，你真的是那学校的学生？”少年气喘吁吁，四仰八叉地躺在擂台上。

他这才意识到，拳馆天花板上的劣质白色照射灯原来每晚都仿佛不要钱似总是最大档数咔咔地开，此刻陌生的光打在大汗淋漓的面上，竟亮得睁不开眼。

“认输了吧~”蹲在一旁的获胜者摘下全套，有一搭没一搭地调侃着筋疲力尽的失败者，“还有啊，什么那学校这学校的，是咱学校好吗？同班同学一场怎么老是这么见外。”

“我不配！”少年闭着双眼在擂板上一副小孩子发烂脾气的模样，侧过头去。

“嘁...呵呵。”获胜者又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年代，书呢，就在那儿。只有愿不愿读，没有配不配读。人，我相信也是这样。”

他朝地上倔强的少年伸出了手。

少年没有理会。

“放心...我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我本意是来投靠你的。现在算是面试完了吧，怎么样？划算吧。”

只见少年的右手干脆地握住了那只手掌，手掌正要发力向上牵拉，却不曾想突如其来一股反向下牵的力道随着少年在擂台上一个利落的翻滚，将手掌的主人给一并向前拉倒在地上，躺在一旁。

“好吧，陪你躺一会儿~”

“今天没作业吗？”

“你还知道有作业这种东西的存在呀。有啊，多得很，所以我迟早还是会起身的。”获胜者侧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年，“你也是。”

“我就算了...我还得打工，多的是事得忙。”

“忙工忙活跟学业有那么大的冲突吗？那些作业和考试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吧。”

“...”少年悄悄轻叹一声，“嗐，不说这个了，倒是你，听你口吻明摆你是个三好学生啊，清者自清不好，为什么非得来我这儿蹚我这淌浑水，找我的麻烦？啊？不学好的，还这么能打？”

“这问题可就幼稚了啊。唔……写个答，列三点。第一，还是那句话，能打跟学业有那么大的冲突吗？太子爷就一定得是娇生惯养吗？我也是吃过夜粥的好不好。”

“看得出，一身自在唐手的功夫甚至还没露几招，身法怪异，我累半死几乎一拳也打不中反倒被你抓到那一下的破绽给一拳秒了。”

“知道就好。第二，是你自己说你自己地头浑水的，我可没说过，也从未这样觉得。我只是...”

“...？”

“我只是想认真了解一下这个成天上课跑神儿打瞌睡，一下课不见人影，成绩却依然排在全班前五的怪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漫不经心地回应道：“你要是介意的话，以后我也可以不去考试了，正好能给自己省出来不少时间干其他事情。”

“哼，是谁说的不堪虚势只看实力。推己及人，大家要是实力达到，自然也会争到，何必靠个让字。自己在做什么，门清就好。榜单排名，也是虚的，不是吗？”

一旁的少年回过头来，望着灯光，难得衷心笑了笑。

“呵，没想到对着你，我居然也有想说‘英雄所见略同’的时候。”

“你看，我咋说的，人与人之间没有那么大冲突吧。”

“但是我已经开始对教室里说的那些东西感到厌倦无趣了，我迟早还是会脱轨掉队的，咱们不是一路人。”

少年伸出手去，遮挡住照射在眼睛上的白光。

“说真的，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自暴自弃，你那么好的一个人。”

“...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你就当...这是我对我自己的鞭笞，反抗，控诉！还有，你很了解我吗？还‘好人’？”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这也是我的个人问题，我对怪同学是最感兴趣的了，尤其是你这种除了上课期间就没在学校出现过的神秘人。”

“所以？”

“所以我也尝试在课余和放学期间偷偷跟着你，观察了你好长一段时间了。据我的观察，你是堕落了点，但如果说你不是个好人的话，那这个世界三个月后死得也不冤。”

“真变态。”

“我那是由衷的好奇，转而敬佩好吗？我说过的，这世界上能让我佩服的人不多，你算一个。所以...怎样，今天不打不相识，现在准我加入你了吗？”

“高攀了，我可不敢带坏太子爷，况且我们这里也不缺打手了。你硬要跟着我混，没好处的。”

“那缺不缺军师，医疗呢？”

少年缓了缓神，撑着擂面坐起身了，摇摆着手，“不缺不缺。”

一旁的人还在孜孜不倦追问着，“那这样，不如你加入我？”

“你想得美。”

少年面无表情向躺在地上的人伸出了手。

那人浅浅一笑，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抓住了眼前那只手掌，借着力坐起身来。

“真不再考虑一下？你我联手在巷子搞点产业，起码你那群小帮手从今往后的生活都有着落。而你跟我回去学校，专心念书，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前途美着呢，到时你大有机会回去照拂带携他们。双赢，不是吗？”

片刻，两人原地一同站了起来。

“图穷匕见了吗，同学？他给你开什么条件了？”

“呃...谁？班主任还在追杀我怎么可能给我开条件...“

少年面前的人一脸懵然。

“...我只是想说，生活与学业，两样都可以要，仅此而已。你现在光凭替人修手机修电器都修出一条街的名堂来了，你的才华恐怕不用我强调。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我敬佩的顶好的好人，天才，好苗子，什么都好，就这样在人生最关键的两年里逃避自己，糟蹋自己。”

少年的眼神一霎凝固，陷入思索，却还是轻叹一声，转过身去收拾挂在擂台边的背包，“谢谢抬举，我没兴趣。我还得去看店，先不奉陪了。”

手在与拦柱融为一体的啤酒瓶上顿了一下，还是决定抓起来递给一旁的获胜者：“愿赌服输。”

“我不喝...都没汽儿了！”

“谢谢，那我喝了。”挎着背包的少年收回啤酒瓶，将要转身离去。

“喝喝喝，喝什么喝。” 凑近嘴边的啤酒瓶又被横出的一手给一把扯走放回原地，“给，作为交换。”

少年的手里被塞了一些对方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消毒纸巾，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谢谢。”少年欣然收下，继续向拳馆门口走去，拉开了大门。

西街美食小巷一到晚上就成了气体，形形色色的呼吸乐此不疲。

烧烤的烟雾晕染了门口框出来的那一角霓虹灯景，夜风没有捣乱的勇气，明确的色彩随着街道上密密麻麻的身影像电影带一般滚动起来。

少年撑着门，再一次回头，“对了，聊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身后吨吨喝着剩酒的人被逮了个正着。

“嗝，冯嘉荻。”

少年垂眸，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你不介绍介绍自己吗？”

冯嘉荻眼前离去的背影没有回应。

“...欸你会写我名字吗？！”

没有回应。

原本被撑扶着的大门缓缓阖上了，喧闹的电影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