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分多址 第17章 （十三）

从担架上被转移到急救推车的幸存者在意识朦胧间顽强地将眼睛眯开微微一线看着身侧那个倾斜的灾难世界，

那片今夜若梦若幻，却又切切实实痛彻心扉，从今往后都将留存脑海浮沉无常，挥之不去的，满目疮痍的景象 ----

一片乍眼陌生的空地上，高压钠灯被拦腰折断，曾经亲厚的教学楼化成了一堆残垣败瓦，偌大的校区似乎转眼间变成了逼仄的废墟，那些校内的曾经傲然矗立的特色建筑如同齑粉般倾洒在四周，在她已经认不出的大操场上铺衬出此时此刻正在全力抢险救援和清理阻挡物的消防员与救护人员的鲜亮身影。

残骸之上，更多的人被抬了出来，有的满面泥灰，有的头破血流，有的身体被粗大的钢筋垂直刺穿，不同声线的苦叫声与哀嚎声，哭喊声与尖叫声不绝于耳...

...

还有的沉眠在覆过全身染满鲜红的白布之下，默不作声。

无一例外的是，幸存者在那些来来往往的受难脸孔中辨认不出任何一张自己往日熟悉的面容。

此刻，她再度闭起了双眼，右腿的痛苦却反复折磨着自己无法安然睡去。

“好想听五号电台的广播节目呀，真的好想...主持人...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据地震台网测定，中都时间十三日下午九时四十六分镜川萱台市发生芮氏七点五级强烈地震，震源深度十一公里，余震短暂持续。据悉，当晚萱台核心市区多处建筑发生倾斜倒塌，毗邻各区的主要基建设施均受到不同的程度的影响暂停运作，镜川多地发生大规模停电。同时，萱台萱河县与泺津市部分接壤校区受震中余波冲击，发生严重地基坍塌事故，邻近的专业救援队于震后一小时内赶到现场展开救援......截至目前为止，地震已造成共一百九十三人死亡，约七百余人受伤。经统计确认，距此次震中最近的萱河县接壤区域，大部分罹难者为该区一所重点高中当晚返校参与晚自习的学生，其余地区.......”

母亲端着空了的暖水瓶从床脚经过，顺手将墙上电视机里小声的新闻播报熄掉，轻轻推开门出去。

伤痕累累的少女东扎西缠地躺在病床上，趁着家长不在，虚弱的手悄悄抓起了旁边小桌子上的手机。

碎裂的手机屏幕上依旧可见几个大数字显示着“二十二点十七分”。

她一只手熟练地用手指划了几次，划开了锁定界面。

迫不及待地翻到了有那个熟悉的软件图标的一页。

少女平静地，心痒地，不假犹疑地点了进去。

在那个复古的调试界面上，一黑一橙的两个拨钮图标兀自停留在轨道最左的原地，她甚至不用目视，轻车熟路地随手就将黑色的那颗拨前到一个没有刻度提示但却烂熟于心的位置上。

此刻不敢启用外放的她，将手机听筒的那一端轻轻贴近自己的耳朵----

白噪音。

没有出奇，少女又赶紧打开手机屏幕上的控制台，将上面的电信蜂窝网络与无线网络图标统统刷新，然后回到那个复古风格的软件，再次将听筒靠近耳畔 ----

白噪音。

少女这次有些疑惑地放下手机，将软件关闭重启，清楚看着，再一次将拨钮调到相同的位置，再度贴耳----

还是白噪音。

她不死心，心里默默猜测兴许是受地震影响导致了无线电频段上的发射设置有些偏移，又或是广播电台的频率占用和传输限度因紧急救援的征用而被临时调整了。

于是，穿着白色病号服的她将听筒依贴耳边，手指按在黑色拨钮上，一点一点，逐厘逐毫，从左至右轻轻挪动着----

依旧是白噪音。

“怎么会，它应该在这里的...”

少女的眼睛立时开始泛起泪花，呼吸紧促，毫无犹豫。

几滴雨水滴落在她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上。

她的手指在胡乱地调试着复古界面上的拨钮，期待能听到哪怕一丝不是白噪音以外的声音。

“你说过你每晚都会跟听众聊天的...你答应听众的呢?...”

“号码不存在。”

拨出记录：157

第五号电台消失了，没有任何事前预兆，没有任何事先沟通，悄无声息，仿佛从未存在过。

穿着淡青色护理服，泪眼婆娑的少女忍着痛，盯着如今看来甚至有些儿戏玩趣的模拟界面。

除去那些麻醉完的，她都在昏昏沉睡的时光——

她再也没能听到以往每晚这个时间都会陪着她的那个亲切的声音，仿佛那无数个有说有笑，祸福相诉的夜晚才是一场她做了好久的梦。

黑色的拨钮已经被推到了尽头

橙色的拨钮停留在了中间

无始无终

那些每晚在耳边响起的白噪音

那些缤纷的模拟静电

那些暴雨声

那些高频调频杂讯中占不到百分之一的

所谓的

自一百三十七亿年前宇宙大爆炸中存留下来的，穿越无数时光，见证过无数星辰世袭罔替才来到地球的微波背景辐射

那些人们过滤掉群星与太阳的电磁波去用浪漫浮夸的措辞形容的“余辉”“遗产”“钟声” ----

此刻在少女的耳中，都与沉默无异

一如那些梦里主持人答不上来听众问题的时刻

戴着耳机的少女闭起了双眼，无意的手指终于将橙色调频拨钮也推到了尽头

耳机里的沉默戛然而止，一段事先录制好的熟悉歌声随之响起。

"......”

“我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如是凫风莫逆，而有些人只是萍水相逢。”

“......”

她睁开双眸，抹掉眼泪，心急而又惊喜地打量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复古的收音机界面。

一个信息弹窗突兀地挡在中间，上面的内容赫然写着：

“感谢各位可爱可敬的听众们一年来的喜爱与支持，第五号电台已于二零一八年七月十四日零时零分永久停止服务。本电台全体主创人员与运营单位对所有曾收听本电台的听众深深表示歉意。谨愿各位同学前程似锦，不忘初心。我们，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读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少女再也压抑不住心中含蓄已久的崩溃，抽泣声爆发成了哭声。苍白的病床之上，微微抽搐着的身体，一时声泪俱下，哀痛欲绝。

耳机里的歌曲还在播放着，无视了少女的悲恸 ----

“若这就是交流。”

“那我宁可就此断开。”

“我听到你，我认识你。”

“可我并不知道该如何与你连结。”

“......”

手里拿着洗好的苹果推开门的母亲见到眼前自家女儿哭红了眼乃至哭出声来的那一幕，连忙放下了苹果，上前抱住了她。

“怎么了蓁蓁？是不是又痛了？妈妈在，没事，没事...”

孟熙蓁的哭声在母亲的怀里反而更猛烈了。明明母亲的怀抱那么温暖，自己就是止不住地发抖，

“...我什么都没了！！...”

“我一直在说，一直在说。”

“可是，我始终不知道如何与你连结。”

“我保持着无比的耐心。”

“在你的犹豫之下，显得我如此挣扎....”

“没事，你还有我，妈妈还有你...没事，不哭，不哭...”

孟熙蓁的哭声逐渐淹没了耳机里将尽的歌声。

“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但是，我就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你连结。”

手机里的弹窗被误触“确定”而跳转，另一条小小的弹窗紧随着跳出。

母亲抚慰的怀抱里，孟熙蓁朦胧的余光悄悄觉察到。而后，连篇的涕泪稍微缓滞了一些。

上面只是写道：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所以，

我接受断连。

I disconnect.

《时分多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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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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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