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玉做了一个梦。
梦里天空是晦暗的血色,他身处一个到处都是死人的战场上,耳边尽是亡魂的唳哮,到处都飘着骇人的孤魂野鬼,好在自己个头很小很小,被掩藏在一众鬼魂的腿间,暂时还没有被发现。
一个没有面容的女鬼忽然出现在前方,口中凄厉地说着,“过来小鬼,让我看看你。”
冉玉拔腿就跑,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没有脚,连身体都是透明的。
不,我是人,你别过来,救命,救命啊——他用力地嘶喊却发不出声,害怕得浑身发抖。
“让我看看你。”女鬼口中呢喃着缓慢地向他靠近,“快让我看看你。”
你别过来……
冉玉抱着膝盖身体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不敢动弹。
忽然,他感到肩上一阵撕裂的痛,与此同时女鬼凄惨地尖叫起来,身后突然泛起红光,那光越来越近,照射在冉玉身上,他渐渐就有了肉身。
冉玉抬头一看,发现女鬼不见了,红光之后站着一个浴血的人,一个活人。
那人向他伸出双手。
手上一股子熏人的药味。
药味?
冉玉“噌”地坐起来。
“舍得醒了?”沈锐刚把门打开就听见动静。
“殿下……门外是谁?”冉玉龇牙咧嘴地问道,刚才他动作太猛牵动了肩伤。
“回公子,是鹊儿奉萧贵人之命给您送药来了。”门外的侍女端着一碗药回答道。
“啊——”冉玉一听“唰”地脸色变绿,把被子一拉钻进被窝。
沈锐不觉勾起嘴角,对侍女说:“把药放在桌上就好。”
沈锐走到床边去扯冉玉的被子,竟然没扯开,于是好笑道:“被子攥这么紧做什么,喝个药怕成这样?”
“殿下……”鹊儿端着药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吗?”沈锐问。
鹊儿支支吾吾,“殿下,萧贵人交代说,让我看着冉公子喝完,然后再回去复命。”
“母亲这么交代,是担心阿冉不好好服药坏了身子,眼下我在这里看着,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下去吧。”沈锐同她说道。
“可是……”
“怎么,本宫说话不管用,还得听你的不成?”
鹊儿一听沈锐话中带着愠火赶忙跪下,“求殿下恕罪,有您亲自照看必是不会有误,求殿下恕罪准许鹊儿告退,奴婢不敢再犯了。”
她一边求饶一边磕头,把脑门砸得咚咚响。
倒也不至于如此,沈锐心想。
他摆了摆手,“下去吧。”
鹊儿身子一僵,缓缓抬头看向沈锐,眼中满是不敢相信,呆呆地看了几秒,才突然回过神来自己又失礼了,赶紧又低头连连叩首,“多谢殿下,谢殿下宽宏大量。”
鹊儿手忙脚乱站起身,把药碗放在桌上,毕恭毕敬地退出屋子。
“本宫这么可怕吗?”沈锐看着关上的门扉自言自语道。
“可不,”冉玉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点,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殿下可还记得,儿时你把一双送恭桶的太监赐死,还把他们的尸体挂在净房里,足足晾了三日。”
“所为何事?”沈锐皱起眉头,并想不起来有这档子事。
“还能因为什么,”冉玉宽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说了不该说的话呗。”
不该说的话,就是关于他那招人忌讳的出身,沈锐心里的感受有些微妙。
他没再说话,而是把桌上的药端了过来。
“过会儿再喝,”冉玉把药推开打量起四周,“殿下,我们这是在哪里?”
沈锐知道冉玉是不想喝药在拖延时间,摸了摸发现那药碗还热乎着,于是就先由着他,“这是庆承海的将军府,昨日你伤势紧急,来不及送回宫,所以就近到了这里。”
“庆承海?你们在烟柳巷碰上了?”
除非是打仗,否则凡是庆承海出现的地方,沈舵必在附近,沈锐碰见了他,那也必定碰上了沈舵。
冉玉难以想象沈锐和那位大皇子在青楼碰面的场景。
“庆将军怎么被扯进来了,你大哥也在吗?你在外面时都发生了些什么?”冉玉好奇地问道。
沈锐觉得冉玉这个“扯”字简直用得绝佳。
原来,昨夜冉玉和登北连失踪后,沈锐发现的可疑之人正是庆承海。
昙花屋内发生打斗时,庆承海正好在这附近,当他潜上屋顶查看时,屋里却又没了动静,正打算下去看个究竟,就被沈锐直接扯进了屋。
二人在屋中又摸寻了一遍暗门无果,沈锐担心时间长了冉玉生出意外,于是让庆承海取来近年在烟柳巷囤积的火药,直接把地给炸穿。
说来还要感谢沈舵多管闲事救下的一个丫头。
最开始他们炸的是昙花阁,可炸开后地下只有空荡荡的石室,烟柳巷地皮甚光,多亏那丫头带路他们才短时间内摸到要门。
“我说呢,烟柳巷的军火买卖风生水起,陛下怎么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来这里面还有自家生意。”冉玉说,“殿下把烟柳巷炸得满地窟窿,那盘虬卧龙的鬼地方岂不是乱成一锅粥了?”
“乱了正好,”沈锐说,“父王为清剿烟柳巷已经准备许久,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此乱一出便有了由头,正好以治安为名彻查烟柳巷。此事由沈舵接手,庆承海已率军驻扎,势必把烟柳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清理个干净。”
冉玉一听不答应了,“那你可是立了头功,清剿烟柳巷这种又轻松又讨好的事怎么让他人捡了便宜?”
沈锐又把药端起来,答非所问地说:“父王专门派遣了御医过来,许你在此处安心养伤,等好周全了再回去,我的意思,等你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就回去宫里,一来住着舒服,二来也方便照应,你可自己定夺。”
“殿下,我总觉得你有哪里不同往常。”冉玉一脸研究地盯着沈锐。
“喝药。”沈锐把药递给他。
“一会儿就喝,”冉玉把药推开,“殿下给我讲个故事吧,讲完我就喝。”
“还讲,我这不刚讲完太子爷炸翻烟柳巷的故事吗?”沈锐再把药推过去。
“那我给你讲,”冉玉往后缩了缩,“我跟你讲讲我在地下都经历了些什么。”
“自然是有你讲的时候,先把药喝了再说。” 沈锐一把把冉玉薅过来,做出一副要把药往人鼻子里灌的架势。
冉玉赶紧从沈锐手中抢下药碗,“那我讲个短的。”
“有多短?”沈锐扬起眉表示怀疑。
“短得很,就三句话。”冉玉看上去十分真诚。
沈锐递给他一个“您请”的表情,冉玉清清嗓子,开口道:“这是一个开头很恐怖,中间很搞笑,结局很凄凉的故事,殿下听好了啊。”
沈锐于是抱着胳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从前有一个鬼。”冉玉顿了顿。
“恐怖。”沈锐说。
“它以为自己是人。”冉玉接着说。
“搞笑。”沈锐一本正经。
“结果它真成人了。”
“那不是得偿所愿了吗?”沈锐提出质疑。
冉玉怅然道:“是得偿所愿了……”
“你这故事不完整,”沈锐打断他,“鬼变成了人,却发现人比鬼还不如,这才凄凉。
冉玉把药碗放下鼓起掌来,“殿下如今开蒙了,故事讲得比我还好。”
“喝药,再不喝就凉了。”沈锐铁面无私地督促道,对他的夸奖无动于衷。
“我喝我喝,”冉玉把药拿到嘴边,叹了口气,“殿下,这药我不想喝。”
沈锐沉着个脸,从兜里摸出一颗糖递给他。
冉玉愣了一下,随后开心地接过糖,“殿下,其实我不是怕药苦。”
“没事,捏着鼻子一口闷了。”沈锐听他话中满是落寞,耐心安慰道。
“嗯。”冉玉低头应着,趁沈锐一个不备甩手就把药碗给掀了,“哎呀,瞧我笨手笨脚的,这下可好,药洒了,没得喝了。”
“胡闹!”沈锐生气了,“我去叫御医。”
“殿下你去吧,我这药可稀罕,除了萧贵人谁也调不出来。”冉玉悠哉游哉地目送他气呼呼的背影出门。
只见沈锐后脚刚一出门前脚就又迈了回来。
“殿下不去了?”
沈锐横了冉玉一眼,拾起地上盛着药渣的碗,捏在手里又气呼呼地出门了。
“你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冉玉一边说着一边躺回被窝里。
没过多久,沈锐果然两手空空地回了屋。
“其实我没病没灾的,也就是身子弱点,萧贵人盯我喝药盯得过紧了些……”冉玉欲言又止,“我知道你和萧贵人母子情深,若你不想听这些无根无据的闲话,我就不说了,明日这药再送来,我照例喝下便是。”
沈锐沉默地看着地上的药汤,忽然说道:“今日先放你一马,你歇着,我去寻个郎中来。”
“巧了巧了,殿下跟阿冉想到一块儿去了,宫里御医瞧不透我这病,就算瞧透了也不见得会说透,还不如江湖郎中靠谱。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这伤不需卧床静养,闷久了毛病反而更多。”
冉玉一边说着一边兴冲冲地挪下床,手脚艰难地穿起靴子。
沈锐被他那副不由分说的样子气得不清,夺过靴子往他脚上用力一套,心里突然想到一个词——恃宠而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