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一头……救一人?
昭云初眼底残剩的水光隐隐颤动,似被周同寅提出的要求惊愕到,整个人僵在原地。
梗着身子,眼角余光瞥过那些被捆绑的人,又朝吴教头那处侧目,昭云初最终抬头直视高处的人影,暗淡的月光映着他的脸,眼神中压抑着被激起的怒火,“如果我不跪呢?”
气氛陡然降到了冰点,周同寅深凝着山下的少年,神色里有着因权威被挑衅而显露的杀意。
而后,周同寅一个挥手,山顶上的随从再次领命,随即扛上来一个麻袋,将里头不断挣扎扭动的人拖了出来,因嘴里塞着布条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含糊的呼喊声。
随从抵过一支火把靠近,借着火光,众人得以看清那张稚嫩的面孔。
是宁南清!!!
“你以为,本宗主不知道今天有镖局的人在山里盯梢?不知道你们在丛里搞得小动作?不知道这个小孩在码头?”
昭云初看到周同寅一手掐过去,扼住宁南清的脖子,仿佛被击垮了般,脚下愈软,站不稳地向后踉跄半步,映着这一幕的眼底渐渐浮出了动摇的意味。
他所做的所有事,都在周同寅的预料之中,一切都是为了引自己入局……
周同寅很满意昭云初的反应,像是要结束猫捉老鼠的玩猎把戏,掌心的力度一点点收紧,“这个小孩的父亲为你而死,尸体还晾在家里无人安葬,你很在意他吧?如果你不肯照做,这石山,就是他和这些人的葬身之地。”
说罢,周同寅一把揪起宁南清摔到跟前,抬脚踩到背上碾下去,被摁在雪地上的人顿时发出近乎哭泣的哀嚎声。
“周同寅……你配当哪门子的宗主!”
被吊在一旁的高凌芳被折磨得已经没剩多少力气,可看到周同寅如此作为,竟豁出最后一口气骂出了声。
“你为求长生之术,觊觎药石和功法,害得兰宗门还不够惨吗?还把兰卿晚从小养在身边牵制顾涵,现在竟连兰宗主唯一的孩子都不放过,他到底有什么错?你简直卑鄙得像地沟里的老鼠!你儿子瘫了是你的报应!”
周同寅坐在那儿听着高凌芳提及往事,比他如鼠,瞬间怒不可遏,隔空一掌打了过去,“找死!”
“住手——”
昭云初看到周同寅被激怒,下意识地要上前,可不等他运起轻功,高凌芳就被周同寅一掌打中了胸腹,一个没有内功的人根本承受不住这一掌,五脏六腑都要震裂了。
“高凌芳……”
逆着光,亲眼看着高凌芳的头颅重重垂下,平日里那么爱说爱笑爱折腾的一个人,此刻成了一具死尸被吊在那儿,摇晃风雪中,再无半点生气。
昭云初张了张嘴,喉咙里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仿佛有只铁手紧紧地掐住自己的心肺,几乎要剥离他的心跳和呼吸。
“你若再不跪,下一个就是他。”
昭云初远远看着周同寅脚下踩着宁南清的身体,恍惚间,想起了前世自己继任宗主之位后,铸起围笼屠杀周家满门的场景。
时移世易,未曾想有一日,自己竟会败在周同寅手上。
“我跪。”
声音散在唏嘘的风声中,膝盖弯下触碰到碎石上一刻,他感受到命运弄人的痛楚,仿佛生咽药草,苦涩无比,想要吐出,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他眸光一点点变得灰冷,却不甘将眼泪流下,“你先放他下来。”
“少主子!”
小连没想到他竟真的会向周同寅下跪,震惊之下,欲要扶他起来,几番用力,却根本拉扯不动,“周宗主是你的杀父仇人,少主子你不能跪他!”
周同寅终于看到昭云初服软,脸上浮现出倨傲的笑意,轻轻挪开脚,“好,本宗主放他下去,但他必须最后一个走。”
一个手势,就让人过来解绑,宁南清双手没了束缚,立马扯掉嘴里的塞布,连跑带爬地往山坡下的昭云初奔去。
“大哥哥!大哥哥、大……”
蹲到昭云初面前,宁南清早已是泪流满面,本能地伸手扶上他的胳膊,却什么也做不了,忍不住哽咽出声,“对不起,是我没用,没把自己藏好,才会……”
“不怪你。”
昭云初拉下扯着自己的一双手,盯着周同寅的目光不曾移开半分,只沉声命令道:“小连,带他到边上去等我。”
“少主子……”
“你拦什么,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
小连扶起昭云初推来的人,刚要再劝,就被镖局里的人给喊住了,吴教头欲要制止,却被扒开。
“吴教头你别拉着我,我说的是事实!嫆儿已经死了,咱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根本就和这些人无冤无仇,凭什么要为他死在这儿!”
昭云初挨着骂,背脊微微发僵,垂下的眼掩去了浮起的酸涩,才慢慢倾前俯下身去,前额点地一刻,不由地闭上了眼。
是了,这些人的灾祸都是因他而起,宁老板是如此,洪掌柜和高凌芳,还有嫆姑娘他们,都是……
小连看着他磕下头去,知在此情景下,再说什么都无用了,只得转过脸去,服从命令带着宁南清退到边上。
突然,长箭自高处俯冲而下闪过耳际,昭云初未来得及起身截下,伙计应弦而倒,正中心脏的画面就这样直直撞入他的眼中,宁南清托着人,被吓得手足无措,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磕得太轻,一点诚意都没有。”
耳边传来周同寅轻飘飘的一句话,与眼前伙计中箭而亡的画面冲击大得荒谬,昭云初怔在原地,伸在半空的手缩了缩,他克制不住地咬紧牙根,转回身重重磕向雪地,发出压入雪面的闷响。
“这才对嘛,好歹有点动静!去,放一个走。”
雪地本就冻人,磕得用力,雪中的碎石硌到额顶,擦出了些微血丝。
昭云初却顾不上了,直盯着周同寅的随从,将抱起嫆姑娘尸体的吴教头放了出去,等他们往下山小道上去,才转回头来。
“本宗主言而有信,接着磕!”
……
夜里的风雪未停,周同寅在山顶上喝着热茶,欣赏了几眼镇上为庆祝元宵放起的烟花。
听着脚底的山坡上传来的一声声磕响,转而又借月光瞟向山坡上的昭云初,他额头和膝盖上磨出了大片血迹,此等场景入眼,周同寅发出长长的舒气声,快意得不行。
昭云初又一次磕完头,脑子已被冻得发懵得厉害,腿上亦是麻到没有知觉,连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出现了几重叠影。
他数不清自己究竟磕了多少下,只觉胸口上的痛感越来越明显,呵出的气瞬间成了白雾,风吹散了汗又钻入衣襟,寒得刺骨,只能双手撑在坡上,稳住有些跪不稳的身子。
“大哥哥……”
宁南清瞧着昭云初跪过的雪地被血水浸染,拖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路,眼看就要撑不住了,想要上前去阻止,又怕激怒山顶的人。
山坡上突然没了动静,周同寅低头瞥了眼昭云初,目光又从平地上扫视过去,只剩一直守在边上的宁南清和一缩成团取暖的老婆子。
“唉!你们还是抓太少了,没意思。”
周同寅微摇了摇头,小声抱怨了下属一番,随即再次拉起长弓,提箭朝那老婆子射去后,再大声道:“磕得越来越慢了!”
昭云初还没听清周同寅的话,抬头突然看到射下这一箭,根本没机会出手施救。
老婆婆中箭的时候,昭云初看得模糊,只感觉一片血色在她身上晕染成块,鲜血的颜色刺人得很,听着宁南清无助的呼喊,昭云初下意识避开目光,不想再看。
已经快到了极限,他此刻没有余力再生出任何的情绪,只想磕完最后一次,让宁南清尽快下山去,远离是非。
可等回头时,周同寅新架上弓的箭已然对准了宁南清,心底猛地一惊,叫他瞬间清醒!
锋利的匕首与长箭交错而过,在半空中磨出一串火花,偏移了箭的目标方向,昭云初趁机纵身跃下石山,踢开靠近的随从,匆忙揽过宁南清滚到平地上。
“大哥哥……”
运功引发了内力失控,昭云初体内犹如被热火攻心,喉中急急涌起一股腥咸血味,他点上胸口穴位,强行忍了下去。
在敌人面前,他决不能暴露自己的劣势。
“折腾了这么久,竟然还能撑!”
周同寅看到昭云初出手成功救了人,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迈前一步,目光对上昭云初,刹那察觉到危险的气息。
昭云初不应,只听上方的人冷冷哼笑着,挥手示意四周围上去的随从们退开,讥讽道:“强弩之末,兰少主,你身边现在除了一个毛孩子,没有一个人能帮你,你再反抗,又能逃到哪里去?”
顿了顿声,只见周同寅随即从袖里抛了样东西出来,运起内力,朝昭云初掷过去,刚好落在一处厚雪堆上,没被砸坏。
他的眼神本已死寂一片,却在瞥见雪堆上那沾了血的半块铜钱饰品时,目光剧烈颤动起来,仿佛心脏被利刃狠狠刺下去。
兰师兄他、他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有血……
脑中闪过许多可能,昭云初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等抬头眺看向周同寅时,声音嘶哑地吼道——
“你把兰师兄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