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数日,药铺里清净不少,有门口断了一截的树为例,谁也不敢上门闹事,兰卿晚仍然在义诊,有合适的药就给,昭云初上山采集不到的,也没人再说什么。
一日,清晨的主街道上,老早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昭云初领着三个人从里头挤出来,心满意足地往家走去。
千呼万唤,赈灾粮终于来了!
有一个算一个,四个人必须拿满粮食,但凡少一个人来,都是对大米的不尊重!
“来来来,倒这儿!倒这么点你找死啊!”
几人走着,转角看见十几个大汉提着棍子守在街头,过往的人都老老实实地往一个大缸里倒半袋米。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公子你们刚来不知道,这些人是镇上的地头蛇,整日游手好闲,两月前的赈灾粮刚到,他们就守在路口让百姓给他们一半,不给就打,这次也一样。”
伙计小连在一旁解释着,无奈叹口气,“咱们还是先把米带去药铺吧,别从这儿走了,免得被盯上。”
一声哭喊,街头突来的混乱激起一片沸腾,有个大汉当街打了几个不肯给米粮的小孩,气势老大,威风得让行人纷纷侧目议论。
昭云初观望着,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前世就因不肯给粮食,和他们交过手,招来不小的麻烦。
这辈子遇上的事情本就不少,还是别再招惹他们得好,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走上几步,发现兰卿晚还停在那儿,昭云初疑惑回头,“怎么了?”
“你们先把粮食带去。”
兰卿晚把手里的粮食夹进小连和掌柜胳膊下,“我想起有东西忘在家里,去拿了就来。”
嗯?
昭云初正思索着兰卿晚能有什么东西没拿,掌柜就在边上催促,碍于手里抱着东西,只好先跟着回药铺。
兰卿晚沿着街边走近,看着事态越发紧张,竟无一人上前制止。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孩子不懂事,你要打就打我们罢!”
孩子的父母此时已挡在孩子面前求饶,大汉一口唾沫喷下去,“以为老子不敢是吧!”
棍子在半空举起的声音正要落去,只一针飞梭而过,大汉的胳膊失力垂下,素衣男子走上街头,脸上少有地露出愠怒。
“哪来不怕死的小子,敢管咱们的闲事!”
……
一行人在药铺里放下几袋米粮,昭云初携起一杯茶,径自坐到门边翘起二郎腿休息,听到沿岸的街坊邻居碎言碎语,议论着地头蛇的行径。
昭云初懒懒斜暼一眼,饮了口茶,为着不多事,这辈子没打算找他们麻烦。
只听几个路过的人聊起来,“你们瞧见那些地头蛇了吗?被打得直趴地上呦!”
被打了?
昭云初听着意外的热闹,正想笑,只听他们谈到――
“打他们的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李大寿,对对对!就是那家医馆的大夫!”
“噗――”
昭云初猛呛了一口水喷地上,两只眼睛朝街转角处瞪得老圆。
十几个地头蛇全落荒而逃了。
那狼狈的模样被周围的老百姓好一顿笑话,待那对夫妇回过神来,欲谢兰卿晚路见不平之恩,却发现人不见了。
“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最爱讲公道,可这世道,有的是欺软怕硬,若是连自身都无法保全,公道又在哪里?”
街头转角,晨起雾清冷,素衣男子步步前行,几缕长发散飞风中,忆起昭云初所言,寡淡之色下,不禁紧握起掌心。
人心难测,他真的不懂。从前他只知闭门练功,自从知道兰氏灭门真相至今,又经历了这些事,不过短短一月,却对尘世产生了莫大困惑,善恶究竟如何分明,当真是说不清了。
他看不见,恍惚中,隐隐听得一声轻笑,比晨风还要温柔地吹来。
药铺门前,昭云初伸了胳膊来挂了他肩上,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兰公子啊,我听说刚才街头出了个好戏,大夫李大寿痛打地头蛇,怎么样,你刚从那边过来,仔细把戏说了我听听?”
昭云初的声音很是让人舒心,将他一瞬从混沌中拉了回来,仿佛世间纷杂诡谲,却还有能保存善念的角落,让他甘愿去守住身边的温情。
“想必你已听得够细了,我向来不会说故事,不说也罢。”
兰卿晚动了动手指,轻轻拉上了昭云初的胳膊,稍稍侧身,无人知他的眼底含了些什么,只寡色淡然间,一笑释然,“我有个想法,要说与你听。”
“什么?”
“有些难民没有领到赈灾粮,我们在药铺前搭个粥棚吧!”
轰——
昭云初仿佛被五雷轰顶,震一震小心脏就要碎了。
他起这么早忙活,到底是为了啥!
“昭兄弟!昭兄弟你撑住,小连快掐人中!”
……
“为何不能搭粥棚?”
“灾民那么多,我们才拿了几袋米,你以为他们是耗子啊,能吃几天?”
“可是……”
药铺难得少人清闲,两人在柜台前争论许久不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可是什么呀可是?”
被兰卿晚天真的想法搞得头疼,磨着后槽牙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定在前方,也不看兰卿晚,“哼!兰大公子从前不问世事,如今身在市井总是菩萨心肠,也不想想能撑多久!”
他讥讽的话里有几分扎人,兰卿晚听着,自知一时脑热,没考虑周全,正要上前解释,就被人轻易避开触碰。
昭云初转身踏步而去,兰卿晚才意识到他真不高兴了,下意识跟出去。
“昭云初,你等等我。”
“你跟着我做什么?”
听到兰卿晚在后边唤,昭云初自觉放慢了些脚步,嘴上却还不肯服软,“我吝啬小气,是个坏得不得了的恶人,兰大公子也不怕和我走近了坏你的名声。”
“我没有这样想。”
兰卿晚跟上脚步,晓得他在使性子,叹了气,转而轻扯了他的胳膊回来,要他停下,说道理予他听,“我知道你是好心,怕我们之后会食不果腹,但那些地头蛇存心刁难灾民,好些都是孩子,我们若不想法子施救,他们岂不太可怜了?”
“那些孩子和你非亲非故。”
昭云初脱口而出,后知后觉这话依兰卿晚的性子是不愿听的,只好深呼吸一口气,单手叉腰背过身去,不再吭声。
安静的氛围里透着沉重,压得人有些不适,昭云初打算先走为妙,刚抬脚,就听兰卿晚轻诉,缓缓道出,“我最小的师弟,在一岁的时候就走丢了,我往后看到小孩,都会想,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关心,若是他遇到了灾荒,有没有饭吃,这样想着,我便舍不得坐视不理。”
江水拍岸,浪潮溅起水花的声响颇大,掩饰着少年心中突来的悸动,从小在昭宗门生活闪过脑海,竟不自觉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感,“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小师弟过得不好呢?日日吃残羹剩菜,受人欺凌,你还会施舍那些孩子吗?”
昭云初觉得自己胸口闷得有些透不过气,仍旧静静地,等待着兰卿晚的答案。
“会,就当为他积德吧,少受一些苦,也是好的。”
“兰卿晚,你真是一个傻子。”
“什么?”
昭云初没有转身,抬头向着江潮,让风吹散眼底聚集的微热。
许久,才回过头,对上兰卿晚的目光时,脸色缓和不少,提出不可避免的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大张旗鼓地搭粥棚,保不齐就有人来偷来抢。”
几乎是给了一个明示,兰卿晚一愣,联想到那些地头蛇,领悟地点点头,但依旧不打算放弃,“我懂你的意思……我先想办法找粮食吧。”
昭云初翻了个白眼,看着他又使不起脾气,只好转身往前继续走,兰卿晚赶忙拉过他的胳膊,“你还要去哪儿?”
“回家做午饭!”
想办法?除了那帮地头蛇,谁还有那么多粮食?!
……
小镇后半夜,树梢上蝉鸣声嘈杂不休,忽然一道身影风似的席卷而过,枝叶摇摆纷落,昭云初翻过几座家宅,轻落在一处树上蹲着。
底下的院里围坐着的一群人便是地头蛇团伙,正在吃酒聊天,旁边堆着一袋袋各处搜刮来的米粮,与前世的场景一般无二。
“今日去临江集市的几个兄弟被人打了,收来的大米也给街道百姓分了,大哥我定不会罢休,等打听清楚是哪来的,咱们带上家伙一齐打上他家去!”
“听说是集市那儿一家药铺的大夫,他身边有个小伙计功夫好像不错,把一棵老树都给打断了。”
“哼!凭他功夫再好,就是神仙下凡,到了咱们这地界,也得给他打趴下!”
“砰——”
一群人喝得高兴,正要夹菜,一双脚重重踩下,连带桌上的一小壶新酒也被踢向空中,将整桌酒菜弄得一片狼藉,院里顿时骚乱,个个从桌底下抄家伙,朝突然造访的少年挥起粗棍。
“你是谁?报上名来!”
“呵呵……”
昭云初及时接下空中的酒壶,旋身坐于长椅上,仿佛没听到他们喊话般,一手将瓶盖抛去,用力闻上一闻,仔细品鉴着,“果真好酒。”
随即仰头大饮特饮喝个精光,完了还倒过来在众人面前挑衅地晃了晃,“可惜就只有这么点!”
在他们的地盘上如此嚣张,为首的人气得龇牙咧嘴,一把掀了桌子,“兄弟们,上!”
昭云初眼锋一扫,在粗棍触及之前跃起,等人反应过来,他已瞬移到上方,匕首旋开之时,根根长针从折角缝隙飞出,细如雨点,直入膝盖骨髓,院中顿时发出阵阵惨叫,凄厉骇人。
少年随风而落,千机线在手,轻轻一提,将连着的针在骨髓里移位抽出,让院里的人疼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不是要把我打趴下吗?怎么都不吱声了?嗯?”
昭云初看着他们抱着渗出毒血的膝盖,扭曲的脸上冷汗直冒,于是漫步似的前行,将滚落地上的另一壶酒捡起,嘴角扯开瓶盖吐去,小饮了几口。
“你、你就是那个伙计?!”
为首的人话音颤抖,额头青筋爆出,倒在地上连坐起来都办不到,只能试图往后挪动,眼里只有痛楚和恐惧,“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针上的毒药足矣废了双腿。”
昭云初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这一看,他从头到脚都在发寒,又转了目光去,拍了下身旁的一堆米袋,“想活命吗?那这些东西,我就笑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