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如水的夜色淹没了山坳中的村子。黑暗中,消解了死亡和恐惧,也模糊了归人的身影。
四面漏风的破屋里,老疯子躺在一把旧摇椅上,怀中躺着已经空掉的竹筒。
老旧的摇椅摇动时带起一片吱吱呀呀的呻吟,老疯目光空茫,呆呆地看着门口,等待着再也不会回来的家人。
阿愿从老疯子身后走近,伸手在停下来的摇椅上轻轻一推。
屋子里外又响起了吱呀声。
老疯子混浊的眼睛动了动,嗫嚅着唤道:“阿苑,你回来了?”
阿愿沉默片刻,说:“是啊,爷爷,‘阿苑’回来了。”
老疯子说:“老头子对不起你。”
阿愿摇摇头,附在老疯子耳边轻声说:“爷爷没有对不起我,是阿爹阿娘贪心。”
“阿苑啊,”老疯子说,“他们不该送你走的。说什么在哪都一样。多子多福,自然要在身边才算福。”
多子多福……
阿愿叹息一声,给老疯子塞了个馒头,说:“爷爷,我先走了,你顾好自己,不要乱跑。”
老疯子抬起树皮一样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了两下,好似想抓住什么,他凄声唤道:“阿苑啊,阿苑啊!”
阿愿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的五官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爷爷,睡吧,该天我再来看你。”
院门外,小依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画。先画一个穿着袍子的男人,再画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最后再画一个梳辫子的小人。
这就是她的家了。
树枝在女人身侧停了停,刚画出一笔便被胡乱地涂掉了。
只是这样就好了。小依撑着脑袋想,不需要和她争抢的弟弟,只要有爹娘就好了。
阿愿从小依身后探头瞧见了她的画,说:“只有三个人?你弟弟呢?”
小依赌气似的说:“只要三个就好了。不要第四个人,不要弟弟。有了弟弟,爹娘就不要我了。”
阿愿蹲在她身边,怜爱地抚摸小依柔软的发,说:“没有第四个,也会有第五个,第六个,你总会有弟弟的。”
小依丢掉树枝,将脸往阿愿怀中一埋,不说话了。
夜风卷落枝头老叶,地上一家三口的画像被吹起的尘土破坏。
阿愿望着远处说:“时间快到了,我们该回去了,否则雪宁姐姐要发现了。还是说你想回去看看父母?”
小依垂眸说:“他们不要我了。”
听明白小依的意思,阿愿拉起小依,往来处去。
翌日是个阴天,滚滚阴云遮蔽天空。天刚蒙蒙亮,王德容就在鸡鸣中出了家门,挨家挨户地查看昨日是否死人。
巡视了一圈,没有发现新的尸体,也没从村人口中听到新的惨剧发生,王德容如释重负,心中对昨日刚来的两名修士又多了几分期许,连带着步伐都轻松许多。
殷子初二人谢绝了王德容的宴请,又去山上寻了雪宁。
他们寻来时,雪宁正拿剪刀比着布料裁衣,阿愿爬上桌子,手中拿着量衣尺比比划划地帮忙。
桌下还放着各色花样的布匹,小依和几个稍大些的女孩挤在竹榻上,手里捏着针线缝衣绣花。
小依没姐姐们那么熟练,针头几次戳在白嫩的手上,将绣得不伦不类的云纹染成薄红。
身侧的姐姐挨过来细声提醒她:“不要这样捏针,针穿过去的时候手指应该放在这……”
小依按着她的话一点点纠正。
阿愿看着那边,眼中笑意深深。
雪宁偏头从打开的窗户向外看了一眼,收起了剪刀,说:“有客人来了,我出去一会。阿愿,看顾好姐妹们。”
“好。”阿愿放下尺子,从桌子上跳下来,满口答应。
雪宁打开院门,穿过她设下的三重结界,对前来的二人说:“两位前来是想查到什么了?”
天光昏暗,雪宁白皙的皮肤如玉莹润,细腻清透的质地似能流光,她垂头,眼中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却又仿佛能看透一切人心险恶。
殷子初说:“我们想问一问你收养的那个名叫小依的姑娘。”
“有人认出了村中作恶的邪灵是他的女儿,”符祈月说,“名叫王晓依,破晓的晓,依从的依。”
雪宁皱起眉,说:“我不认识会是小依。”
符祈月说:“只是询问一下,毕竟现在还没办法确认,当然也洗清不了嫌疑。”
“……小依不是我捡回来的。”雪宁说,“她是被阿愿带回来的。”
殷子初看到雪宁身后,名叫阿愿的小姑娘正趴在窗口,神情专注地望向这边。
雪宁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视线来自于谁,她阖上门,阻隔住阿愿好奇探究的视线,说:“阿愿这孩子本不属于村子,她是从外边来的。据她自己所言,她是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趁人牙人疏忽之时逃出来后才遇到我的。而她来后一月,一次外出就捡回了落进河里的小衣。”
“小依这孩子我没在村里见过她,她应该也不是王家村的人。不信的话你们可以拿她的画像到村里去问。”雪宁说,“至于这孩子的经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与我说,想是她的伤心事吧。”
符祈月上前半步,面上露了个笑,说:“那我们可以见一下阿愿吗,雪宁姑娘不放心的话也可以在一旁监督。”
雪宁站在门前,挡着两人,宛如久久矗立的高大守护神,但实际上她个头不高,身形纤细,稍胖些的稚儿在她身后都藏不住自己。
她不躲不避地直视二人,点头允了,说:“好,我去叫阿愿出来,二位稍等片刻。”
雪宁发间玉蝶打着晃,飞进去又飞出来。阿愿眼睛瞄着那只栩栩如生的玉蝴蝶,一蹦一跳地跟了出来。
“阿愿,这两位大哥哥有事要问你,一定要实话实说哦。”雪宁弯腰哄着阿愿。
阿愿满脸天真地说:“我会乖乖回答的,因为说谎的孩子是长不大的。”
殷子初眉头一挑,说:“是长不高才对吧。”
阿愿眨眨眼,啊了一声,说:“原来我记错了吗。”
符祈月轻声问:“小依是你带回山上的吗?”
“是啊。”
“你在哪捡到她的?”
“河里,她说自己没人要了,所以我捡了她回来。”
“她有和你说过自己的经历吗?”
“有哦,不过这是我和小依之间的秘密。”阿愿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自己不能说。
符祈月从乾坤囊中取出几块糖饴递到阿愿面前,说:“这事很重要,告诉我们好不好?我们保证不会让无关之人知道。”
雪宁蹲下按住阿愿的肩:“阿愿……”
阿愿侧目,两双明眸宛如对映的镜子。阿愿最先败下阵来,垂头捏着衣角道:“她父母有了弟弟就不喜欢她了,她想要除掉弟弟回到以前,失败后父母就把她丢掉了。”
“我当时在山里摘果子,看到她哭着往河边走,心里好奇跟了上去……”
阿愿见有个陌生女孩头也不回地往河里跳,当即吓得扔了怀里的野果子,奔过去拼死拼活地将人拖上了岸,又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宽慰对方,劝得熬干了口水才将人带了回来。
偷眼觑着三人的面色,阿愿说:“小依不是坏孩子,她只是不甘心而已。其实她也很后悔,只是心里过不去而已。”
她强调道:“阿愿说的都是真的哦,没有人比阿愿更了解小依了,包括小依的父母。”
“我们知道了,谢谢你。”符祈月点头,将糖饴塞进阿愿手中,打发她回屋子里去了。
阿愿抬眸一一将他们看了过去,含了一块糖往回跑,发髻随着她的跑动轻晃,发绳飘扬。
见气氛有些凝滞,一直旁观的殷子初适时开口:“她说的倒是都和王佑的说辞对上了。”
此言一出,气氛更僵了,还不如不说。
雪宁垂眸,眼睫的阴影很好地掩住了她的情绪:“接下来我会一直看着小依的。”
这是拒绝让他们去接触小依确认了。
符祈月也知道见好就收,二人拜别了雪宁。
身后的院子里,扒着窗框探头探脑的孩子多了个小依,她的眸子很黑很亮,宛如阳光下的黑曜石。
望着那双黑眸,在雪宁出神的片刻,小依就被阿愿往嘴里塞了块糖拉进了屋。女孩们打闹嬉笑的声音从窗框中飘出,落在雪宁耳中,恍如隔世。
阿愿忽然从窗里探出脑袋,她嘴里还含着没化完的糖,顶得腮帮子鼓起。她笑吟吟地朝雪宁招手:“雪宁姐姐,剪刀呢?还裁不裁衣服了?”
雪宁回道:“剪刀在我这,我马上来。”
院门阖上发出的响动隔出了一个小世界。
雪宁重新拿出剪刀,沿前画好的线裁下布料。阿愿盘腿坐在桌上,小依对着绣样严阵以待,几个姑娘丢开针线滚在一起,相互挠痒,中间混着一两名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男孩子。
环顾屋中众人,雪宁攥紧了剪刀,像是握紧了武器。这些孩子是她捡回来养大的,他们的恨,他们的怨,他们的苦痛和仇恨结出的果,她会一力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