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佑惊魂未定,刚刚死里逃生,强烈的恐惧让他忍不住侧身干呕起来。他肚里没什么东西,只能呕出些黄水。
殷子初一剑刺空,他及时收势没让剑气扫到路旁的屋舍。
符祈月说:“那女孩很古怪。”
殷子初收剑走来,说:“嗯,她的气息和瓦片上发现的黑雾一样危险。”
“这位大哥,”殷子初走到王佑面前蹲下,说,“我来时隐约听见你叫她名字了,你认识她对吧。”
殷子初问:“她是谁?”
王佑抬头仰望着殷子初和符祈月,眼睛充血红肿,似乎还残留着被挖眼时的疼痛,他说:“她是我的大女儿,王晓依。”
手脚虚软的王佑将二人带回了家中,预备和他们讲一讲自己死掉的大女儿。
王佑家里除了他只有两个人,一个疯疯癫癫的妻子和一个两三岁还在啃手的儿子。
几人进来时王嫂正怀抱着一个塞着婴儿小衣服的襁褓,低声哼唱:“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1)”
王佑的儿子坐在正屋门槛上抓着颈间纯金的长命锁在啃,见到父亲回来,他放下沾满口水的长命锁,小短腿捣腾的飞快朝这边跑来。
看见可爱的儿子,王佑黝黑的脸上忍不住老泪纵横,他一抹脸张开双臂,说:“哎哟,我的长丰,我的心肝啊!”
幼子入怀,王佑忍不住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拿满是胡茬的下巴去蹭儿子沾了半边口水的脸。
王长丰蹬着脚上的虎头鞋,咯咯笑着说:“爹爹,扎,扎!”
这厢父慈子孝,那厢王嫂还在哄着怀里的小衣服:“宝宝乖,该睡觉觉了,娘亲陪宝宝睡觉。”
王嫂抱着襁褓往屋里走去,从头到尾都对门口几人视若无睹。
王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媳妇自从小产后就一直不大清醒,总将自己给孩子做的小衣服当生下来的孩子哄。”
符祈月的视线扫过狭小破落的院子和长势不太好的枣树,落在了王长丰颈间金光灿灿的长命锁上,缓声道:“尊夫人小产过?是如何导致的?”
王佑面色微沉,他随手将农具往院子角落里一丢,将王丰年颈间的长命锁塞回衣服里藏好,说:“是我那不孝女干的。”
“姐姐,姐姐坏。”王长丰轻拍手掌,说,“姐姐打人,不好。”
王佑将两人迎进屋落座,对二人说:“我那不孝女名叫王晓依,因为是家里第一个孩子,所以取名晓依,知晓的晓,依赖的依,同小一嘛。”
符祈月眸光微动:“晓依……”
殷子初看着屋内的石榴盆景,忽而插嘴问了句:“那你这儿子小名是不是叫小二啊?”
“不是。”王佑似乎有些尴尬,说,“长丰小名叫年年。”
殷子初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符祈月放在桌下的手捏了捏殷子初的小指,说:“不知令千金身上出了事,才会变成那般骇人的模样?”
“还不是卫家那些猪狗不如的修士害的!”王佑愤愤然说,“我家姑娘虽然人是不懂事了些,闯祸不断,可我知媳妇也从来没想过将她送去那么远的地方。可那来村里的卫家修士反复劝我,说我闺女天赋如何如何好,留在村中是那个什么暴田天物?”
符祈月说:“暴殄天物。”
王佑猛一击掌,一脸恍然地说:“诶对对对,就是这个词。那王八犊子还偷偷承诺我说我闺女不会去给人端茶倒水,为奴为婢,她会直接被收入内门,一飞冲天。结果我家丫头竟变成怨魂回来了。唉,都是我当时识人不清,送羊入虎口,才害惨了我女儿啊!”
“她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害死了我媳妇肚里的孩子,又将人吓疯了。之后就开始到处杀人,仙师啊,你知道我每次听到村中又有哪家遭了灭门之祸时有多痛苦吗?”
他知道村中作孽的邪祟是谁,可他始终一言不发。他不敢想象别人知道后会怎样报复他们,于是他藏下这个秘密,提心吊胆地度过每时每刻。
王佑悲从中来,搓了把脸道:“第一眼见到晓依那副模样的时候,我简直不敢想象她都经历了些什么。晓依虽然平素十分顽劣,但灭人满门的恶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殷子初曲指轻敲桌面,说:“令女性情顽劣?听你和令郎先前的意思,她似乎经常做坏事?”
王佑揉了把膝上小儿的头,说:“是啊,都是我和媳妇太惯着她了,把她的性子宠坏了。早在她丧尽天良想捂死自己亲弟弟的时候,我们就该好好教育她的,不该觉得这是家丑就死死捂着,只关了她几天就将事情揭过去。
“怪只怪我们家三代单传,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孩子,祈求枝繁叶茂,多子多福,对女儿疏忽管教。事情变成这样我们夫妇有很大的责任。”
殷子初不留情面地肯定道:“说得好,子不教父之过。王兄弟能认识到自己的失责实属难得。”
“啊哈哈哈,谢谢仙师夸奖。”王佑神色窘迫,脸涨成了猪肝色。
符祈月轻咳一声,给殷子初递了个眼色,又塞了他一包糖炒栗子。
殷子初眼眸一弯,高高兴兴地拿炒栗子堵住了自己的嘴。
符祈月又问了些关于王晓依的事,得出的结论是这小姑娘活着时娇气的像大家小姐,喜干净漂亮,所以从来不肯帮父母干活分忧,因着觉得弟弟出生分走了父母的爱,还对一母同胞的弟弟起了杀心。
总之王晓依就是个小心眼的娇气包。
出于王晓依的性格,出于她的前程,出于家境……出于种种原因,王佑和王嫂同意了将王晓依交给卫家的修士,拿走了卫家人给的丹药和银子。
听起来很合理,但细究起来又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夜幕低垂,掌灯时分。
殷子初二人在王德容特意给他们扫出的厢房中对座而谈,卫家两兄弟就和他们隔了两个院子。
“祈月,你觉得王佑说的那些有几分真?”殷子初支着头,语气散漫。
符祈月说:“真假参半吧,不过我观他言行倒不似做假。”
殷子初将最后一颗剥开栗子放进嘴里,说:“他们家不对劲,院子又小又破,桌椅板凳不是掉漆就是矮脚,一副家境贫寒的样子,可他们的儿子却戴着那么贵重的长命锁,还有钱买盆景。他屋里甚至还残留着酒气,香气醇厚,怕是不便宜。这些可都不是一个普通农户能负担得起的。”
符祈月说:“这些我也注意到了,不过我更在意王佑那个名叫王晓依的女儿。雪宁姑娘院中也有个叫小依的女孩,我觉得她们之间可能存在什么联系。”
殷子初拨开手边的栗子壳,说:“明天再去问问那个小姑娘的来历吧。”
“嗯,夜深露重,确实该歇息了。”符祈月起身要回自己房间。
殷子初眼睫轻颤,在符祈月经过身侧时他伸手拽住了他的袖角,说:“别那么麻烦了,就睡这儿呗。”
几步路的事,有什么麻烦的。
“师兄,”符祈月微怔片刻,俯身凑近了殷子初,漂亮的凤眸映着烛火摄人心魄,“你认真的?”
与符祈月对视片刻,殷子初移开视线,但还是道:“当然是认真的,以前又不是睡过一张床……”
他自己似乎也有些心虚了,心中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在符祈月的注视下开始炙烤他的血液,红潮翻上脸颊。
“确实,”符祈月低低地笑了,一倾身额头抵上了殷子初的肩,胸腔震颤,“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师兄?”
“嗯。”殷子初偏头只能看到符祈月弯起的唇角和棱角分明的下颌,忽觉口干舌焦,于是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符祈月笑得更开心了,眸中似有星河流动,他拥住殷子初,似是抱住了整个世界般发出满足的喟叹。
临到睡前,村长夫人正对铜镜卸掉钗环。侍女端着补汤进到里间,冲村长夫人行了一礼,说:“夫人,喝药了。”
村长夫人动作一顿,碧玉耳坠来回打着晃,淡淡道:“放那吧,我等会喝。”
“是。”侍女将托盘放下,垂眸站在一旁等候。
收拾好首饰后,村长夫人端起药碗,紧皱着眉悉数饮了。
村长夫人没有病,这药是老夫人特意让大夫给她开的补药。因为村长夫人身子瘦弱,不好生养,老夫人认为多子多福,一直催着村长的妻妾多生孩子,给他们家开枝散叶。
而后院所有女人中,老夫人最喜欢这位知书达礼的正室夫人,便请了大夫给夫人开药补身子,好让她争取再怀一胎,多沾点福气。
“多子多福。”村长夫人放下药碗,轻轻抚上自己平坦的腹部,有些出神。
西厢房,卫白手中捏着一张传讯符,脚跟焦躁地点地。
魔族又联系他了,这事不能让卫辽知道,他藏不住事,知道了也只是白白担惊受怕,卫白想。
他们投靠魔族的事被卫家发现了,他们成了卫家捏在手中可以随时抛弃的刀,除了继续帮魔族做事,再没了活路可以走。
可卫家也不好糊弄的,一旦让他们发现……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卫白猛地闭了闭眼。他想起去年,卫家一名门人只是喝多了酒,轮值晚了些,就在众人面前被投入丹炉中杀鸡儆猴,明明不久前家主卫明才夸过他前途无量……
卫家比魔族更可怕。卫白睁开眼,口中一片血腥。
1.《诗·周南·螽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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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天玉(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