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宁知道,自己不属于人界。她不是人,可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了。她躺在冬天的雪地里,在与世隔绝的深山中苏醒,被一对凡人夫妻捡了回去。
他们教雪宁说话,教她认识人界。他们都是极好的人,于是雪宁保了他们无病无灾的老死。
这对夫妻用自己的后半辈子陪伴雪宁,可雪宁仍旧孤单。老夫妻与日俱增的白发和皱纹无比鲜明地提醒她,自己孤身一人的事实。她是人界游荡的孤魂野鬼。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老夫妻死在了四季轮回中,他们的儿子接过了照顾雪宁的重任。
“你为什么总在看天?”老夫妻儿子小时曾这样问雪宁。
雪宁答:“老阿爹说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天上或许就是我的来处。”
“那你就是仙女了,”他说,“仙女都是要回天上去的,你会回去吗?”
“不知道,我可能回不去了。”
老夫妻的儿子有时会走出深山,到镇上去。他不敢带雪宁,怕她遭人惦记,但雪宁比他想的要厉害得多,她独自行走凡间时,敢对她下手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后来老夫妻的儿子从外边带了个姑娘回来,他们生下了孩子,走上了和老夫妻一样的路,就像一场守护宝物的轮回。
雪宁是遗落凡尘的宝玉,老夫妻和他们的后人是宝物的守护者。他们心照不宣地藏起这块通透的美玉,防止她被凡俗所伤。
后来的后来,没有了接过重任的孩子,雪宁埋葬了最后一任守护者,独自离开了深山,形单影只的游荡了百年之久。
她看风霜雨雪,观人世悲欢,看的越多,她越觉孤单。她非人非妖非鬼,这人界没有她的同伴,更无人能填补心中的空洞。
最后,雪宁来到了王家村附近,瞧见了一只顺流而下的木盆,听见了盆中婴儿小猫似的啼哭。
这不是雪宁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却是她第一次捡起被抛弃的婴儿。许是她孤单太久了,忍不住想像当初在山中一样寻个人陪她,只是这下情况却反了过来。
从前是人养她,现在是她养人。
雪宁搭起了屋子,定居在了王家村附近的山上,成了村人口中的山鬼。屋中的孩子越捡越多,雪宁好似终于对人界有了一点归属感。
红烛燃泪,雪宁从桌案上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居然直接趴着睡着了。她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拿起烛台出了门。
雪宁护着烛火,推开姑娘们的房门,月光落在她如玉的肌肤上,清辉生寒。她走进屋,查看她们是否有好好睡觉。
大多数人睡相都很乖,安分地裹在自己被子里,少数几个不安分的手脚都伸进了旁边人的被子里,八爪鱼似的扒在将身旁的姐妹身上。
雪宁忍不住轻笑了声,目光流连在通铺上。
走到阿愿的位置边上时,雪宁脚步一顿,她弯腰掀开阿愿身旁鼓鼓囊囊的被子,没见到人只见到一团摆成人形的衣服。
闭眼装睡的阿愿悄悄一抖,眼睫自以为在雪宁看不见的角度扇开了一条小缝。
雪宁:“……”
她深吸了一口气,变没了烛台,怕打扰到其他孩子休息,干脆抱了阿愿去院子里审问。
阿愿自知暴露,也不装了,环着雪宁的肩颈,满脸无辜。小姑娘只穿着单衣缩在雪宁怀里,格外惹人爱怜。
她拖长嗓音撒娇:“雪宁姐姐,外面好冷。”
雪宁将手放到阿愿后心处,正要往她体内注入灵力。阿愿却突然扭着身子从雪宁身上跳下来,说:“骗姐姐的,我不冷。”
雪宁没空去计较阿愿刚刚的撒谎,捧住她的脸询问:“小依去哪了?她怎么出去的?她经常点去的吗?”
阿愿歪头看她,闭口不答。
“阿愿!”雪宁急了,“你是不是知道小依做了些什么?”
阿愿说:“我知道啊。”
“你……”
阿愿摸了摸雪宁的脸,说:“姐姐放心吧,小依是个好孩子。”
雪宁丝毫没有被阿愿安慰到,她拍拍阿愿的头道:“你先回去睡吧,我去村里找小依。”
阿愿叫住雪宁,说:“雪宁姐姐,小依没有做错事,她是个好孩子哦。”
见雪宁回头,阿愿问道:“姐姐信我吗?”
雪宁沉默须臾,说:“我当然信。”
阿愿闻言晃了下脚尖,说:“好吧,我知道小依去哪了。她没去村里,去河边了。”
“知道了。”雪宁点头疾步出了院子。
阿愿雪白的单衣在夜幕下格外扎眼,她呆站了片刻才回去睡觉。
王家村,王佑正在床上打着轻鼾,手边的王嫂怀中还抱着那个被衣服塞满的襁褓,最里面的小儿子王长丰呈大字躺着,脚丫横在母亲肚子上。
门窗上贴着的符咒被风揭落。
王丰年翻了个身,脖子后面头发的阴影忽然动了动,探出他的领口疯狂生长,一圈圈绕上王佑和王嫂的脖子。
王佑梦中模糊不清地咕哝一声,抬手去抓挠脖子上藤蔓状的黑影,却怎么也抓不动。他烦躁地仰起头,即将醒来。
万籁俱寂,爬满整张的阴影骤然绷起发力,要勒断两人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琴音峥然,如万壑之中的阵阵松涛,潮扑而来,将夫妻二人脖子上的威胁震断。
阴影的断口泄出冰寒入髓的凉意,将王佑和王嫂都惊醒了。
王佑大骂一声,脚一蹬挺坐起来,看着床上的情景,吓得直接摔下了床,连滚带爬向房门跑去。王嫂则镇静许多,看也不看摔在身上的异物一眼,轻拍襁褓继续哼着那首《螽斯》。
“砰!”
王佑刚爬到房门边上,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力推开了,正正好拍在王佑脸上。
“干!”王佑被拍得又一屁股坐回地上,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破口大骂。剧痛压过了恐惧,让他连逃跑都忘了,“娘的,谁他妈闯老子的家!老子干你——”
房门大开,月辉如纱兜头披下,描出了殷子初修长的身形,也在他手中的不知剑上映出一抹银亮的光。
见殷子初垂眸看来,王佑默默将后面的“老母”两个字嚼巴嚼巴咽了回去。
殷子初也没多搭理他,提剑迈进了屋。
符祈月抱琴站在殷子初后面,见王佑捂着鼻子口吐幽魂,探手隔空在他鼻子画了几道,帮他止住了血。
王佑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说:“谢谢仙师。”
在门槛处留下了好些的血手印,比床上蠕动的阴影渗人多了。
王嫂还在一遍遍地哼唱,微哑的歌声盘旋在床榻之间,王长丰甚至还在王嫂的歌声中又翻了个身。
殷子初掀开床幔扫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王佑的惨叫又从外边传来。
黑色的刀子雨点般朝王佑打来,符祈月扫弦上前,琴音如穿骨寒风,于半空扫过,势如破竹的刀刃被寒风阻隔,覆上严霜,寸寸碎裂。
殷子初身形如电,飞快窜出,剑光转瞬即至。
隐在暗处的晓依被迫现身,双手变形化为武器绞住不知雪亮的锋刃,发出令人牙酸的金石摩擦声。
晓依接不住殷子初的力道,双臂下沉,剑尖几乎抵到了她的鼻子。
王佑呼哧呼哧大口喘气,看着不远处胶着的两道人影,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震惊地指着殷子初道:“这、这位仙师用的武器是剑吗?”
符祈月啊了一声,转指拨弦,说:“你看错了。”
“是吗?”琴声似水流冲过王佑的脑海,洗掉了他眼前的画面。
符祈月收回落在王佑身上的灵力,抱琴站在他身侧以防意外再生。
“碍事!”晓依怒斥一声,身形暴涨,发力抬起双臂,不知剑划过她变形的手臂。
殷子初皱眉退身,眼见晓依原来娇小的身体发面般膨胀,体形直逼成年男子,小臂弯曲成镰,朝殷子初挥来。
“啧。”殷子初挥剑迎上,下一瞬,剑光暴涨,耀目的白光撕裂天幕,摧枯拉朽般吞噬了晓依焦黑的身体!
一声巨响之后,整个院子都被掀翻了过去,碎瓦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这一剑落到实处,殷子初的面色却未因此好看此许,他收剑道:“分身……”
符祈月上按住殷子初的肩,说:“无妨,只要王佑还没死,她总会再来的。”
如果她真就是王晓依,那么她放过谁都不可能放过王佑和王嫂。
刚从法术中清醒过来的王佑闻言,脸色大变,膝行上前拽住符祈月的衣角,说:“仙师啊,你们可一定要救我啊!”
殷子初不耐烦地开口道:“我们哪次没救你了。”
他替符祈月抽回了衣角,拉着人抬步朝被揭了顶的主屋走。刚才的动静太大,睡得和死猪一样的王长丰终于醒了,嗷嗷大哭,一张哭红的小脸往毫无反应的王嫂怀里埋。
殷子初没看床上的一大一小,拾起床上成形的阴影碾碎,阴影化为黑雾消散。他勾头嗅了嗅自己的指尖,说:“有花香。”
符祈月也凑过去闻了下,熟悉的草木香气中混了一缕陌生的花香,很淡,也没什么特点,就和山间最普通的野花一样。
“她刚从山上下来。”殷子初说,“采花是要送谁?”
明月高悬,映的河面上银光鳞鳞,如蛇游动,河岸边上有一个小小的土包鼓起。小依弯腰将一大把野花放在土包上面,也哼起了那首《螽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