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回宫的路上,月华高照。
昳耀宫在月光下闪烁如银,她飞身越过层层宫阙,云雾在脚下流转。
高空之上,天风凛冽,寒凉沁骨,云袖在身后飞舞,她飘向寝殿,院中桃树盛放,花瓣如雨。
她轻盈落于桃枝之上,心念一动,树下云雾破开,一坛清酒飞入她怀中,仰头饮了一口。
枝叶震颤,从掩映花枝间钻出了一只白狐。
白狐踩着花枝向前几步,甩了甩头,盯着她瞧。
她看见它的雪色绒尾藏进桃花中若隐若现,笑了声:“呀,你躲在这里睡觉呀?”
狐尾甩开桃枝,两步跳至她身旁,满天花瓣迷人眼。
她屈臂倚着桃枝,又仰头饮了口酒:“你对桃树也该温柔点。”
“你从白虎神君那儿来?”
她侧头对白狐笑了下:“阿衡,要敬称冢宰。”
“我看神君不见得喜欢以官职相称。”
“他喜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呢。”她仰望着天边明月,想起白虎殿内那如雪洞般的陈设,一口饮尽。
这世间,轮不着他欢喜不欢喜,也轮不上她欢喜不欢喜。
就像她走后,少鵹终究要挨罚,罚给谁看,她也懒得去揣测,总归有几分是她的责任。
她对着白狐垂下手,见它不动,又招了招,白狐才扭扭捏捏地将柔软的爪子放进她掌心。
她捏了捏弹软肉垫,温度沿着掌心上流,暖热灼人。
九尾狐这种生物,总归是要比他们这些天生神灵的体温高一些,还有点热血。
“阿衡,当年你母亲遇上这样的事,是怎么处理的呢?”
掌心狐爪颤了一下,露出锋利爪尖,划过皮肤时有些痛,它又很快收回狐爪,向前走了几步:“我母亲什么大风大浪都曾见过,你问的是哪一件?”
星河沉默了一会儿,拎起白狐后颈:“以史为鉴。”将他拢入怀中,“走,我们去看一眼。”
“看什么?”
很快,当飞檐翘角的宫殿映入眼帘,他就不再问这个问题。
他盯着宫门上方的水镜宫三个字陷入沉默,这座宫殿多年来沉默地伫立在三十六重天深处,无人来访。
因为宫殿之内只放了一件通天神器——水轮浩然镜。
神器是娲皇在世时留下的至宝,可观世间古今,过往发生过的事都可通过运转此镜呈现在人面前。
此物一向有专人养护,但并非谁的私产,任何神君仙官只要有需求都可以申请。
但仍无人寻访,不为其他,仅是因为运转神器所需耗费的灵力几乎无人可以承受。
若非遇上重逾自身生命之事,无人会来此求一个真相。
然而真相是真相,镜前的人只能是旁观者,过往无可更改。
用生命去追寻过往的印记于神仙而言毫无必要。
不过,身为太阴之气化形的星河,她的灵力尚足以支撑运转此镜,只是结束之后怕也要休憩多年方能恢复。
涂山衡看着玄衣神女推开厚重木门,室内盈满蓝色光辉,光辉之中水波荡漾,一道蓝光瀑布静静从屋顶流下,溅起的水珠远远地沾湿了他的白色绒毛。
神女站至瀑布之前,复杂手印变换,他听见喃喃的咒语声,又轻又快。随着声音落下,她乌发飘飞,云纱乱卷,掌心一道紫光打入瀑布,水流漾起波纹,逐渐从中浮现出一片青碧草原。
白狐屏住呼吸,双目圆睁着向前走了两步。
那是……
他几乎不敢相信,揉了揉眼。
小心翼翼地点了点漂浮着的青碧草原,画面荡起涟漪,他才反应过来,那是镜中的青丘。
草浪之中,有人自高丘走下,风吹袖扬,遮面的白纱飘远,露出了倾国容颜。
星河听见耳畔白狐低哑的声音:“母亲……”
她伸手,将白狐捞进怀中,抚了抚他的后背:“那是镜中过往,是幻象。”
随后挥手搭了处云台,抱着白狐坐卧其间,仔细看着过往幻象。
青碧草浪之中,有黑衣的侍者走至那女子身侧,低声汇报:“帝尊,中原的黄帝到了。”
女子看向风中翻飞的白纱,那黑衣人立刻会意,追着风去寻回,奉至她面前。
女子不曾接起白纱,只在他肩头点了点:“旻天,黄帝此行不仅为拜谒东海紫府先生,也是为巡视东方各族,青丘应维护治下稳定。”
草浪起伏,女子转身而去。
星河感受到怀中白狐的颤抖,挠了挠他毛绒绒的脑袋,也软了声调:“阿衡,你要往下看吗?”
“那是我的母亲与父亲。”
星河这才知晓,那黑衣侍者便是传闻中青丘女君的侍夫,原来他叫作旻天。
画面波动,女君立于珠光宝气的屋中,挺直脊背向高台上的人走去,那人垂手将一卷丝帛文书赠予女君。
女君躬身接过行礼:“敬谢帝君赐宝,青丘上下必将秉承帝君所托,忠君爱民,偃武修文,使东荒内外,物阜民康。”
星河看着女君手中的丝帛文书,托腮喃喃:“那便是三皇经?阿衡,你可曾见过。”
白狐只应了声是,随后不语。她也不作多怪,毕竟回顾的这些过往与他息息相关,是他心中最隐秘的痛处。
星河见此处无趣,便挥手加快了画面流转速度。
草草略过女君受封高台的画面时,星河又挥手停了一下,只觉这画面眼熟,倏忽想起与楚国章华台的铜鼎所刻画的劾召万神图几乎相同。
画面中,女帝将手中的玉圭放至祭坛之上,随后起火,祭品被扔进熊熊烈焰,燃起的青烟直上九天,昭告着东方各族,从此以后青丘之国将辖管众族,上达天听。
星河再一挥手,画面向后流转,她看见女君兢兢业业地治理着青丘之国,常年为了公务在东荒大地上驱驰。
每隔五年,女君会登上涂山,向东巡的中原帝君汇报政务。
直到画面停留在一群人跪在女君面前盈盈哭泣时,星河敛眉停了下来。
那群人哭声凄厉,听起来像是云梦泽的口音。
女君安抚住他们的情绪了解完情况,才知近些年来,云梦泽底常有嬴鱼作乱。
嬴鱼一族一旦出现,会给境内带来滔天洪水,云梦周边的城池俱都冲垮在洪水之中。
云梦之人流离失所,只得祈求嬴鱼放他们一条生路,但水已淹没云梦全境,嬴鱼在水中自在遨游,繁衍后代,又岂会轻易退下洪水。
云梦之人无法,因青丘东起三寿,西至鱼复,云梦属青丘边野,他们只得尝试向青丘女君求救。
女君持三皇经,顿时下令诛杀嬴鱼。旻天率领大军赫赫行进,身后云烟翻腾,不消多时就抵达云梦上空。
此时,嬴鱼全族仍在睡梦之中,云梦之水在月光下闪着冷冷波光。他一声令下,无数冷箭落入水中,入水炸开幽蓝电光,雷电如游蛇遍布水泽,一声声哀嚎震动天地。
水面荡起滔天波纹,嬴鱼从水中跃出,朝着天上狐族军队吐出冲天水柱。
狐族战士们手持长剑,冲杀而去,一时间云梦之上,血色如雨。
曙光渐明,无数的尸首漂浮水面之上,奄奄一息的嬴鱼浮在血泊之中,周围电光闪烁,鱼身之上冒出阵阵白烟。
旻天持女君之令,命苟且存活的嬴鱼永居水底,再不得翻身为祸。
嬴鱼们鼓动着突出的腮部,甩着尾巴再不能翻身,那些躲在高丘之上的云梦之人见此无不欢欣鼓舞,冲出来高歌。
天空聚起层云,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云梦之人跪在雨中,高捧着祭祀的礼器承接着这无根之水,向天神祈祷幸福生活。
雨势渐起,狂风卷走了那群人,将他们高高摔落进染红了的水泽之中,人们挣扎着四处逃窜。
狐族的将士们在狂风骤雨中互相挽手撑住军阵,架起了抵御风雨的阵法,将云梦之人护在阵中。
一道惊雷劈下,紫色虬龙般的电光划过阴沉天际,将阵法劈碎。
将士们被震飞,吐出鲜血,云梦之人呆滞地遥望苍穹喃喃:“是天神发怒了吗?”
这一声声呢喃与哀嚎打乱了军心,大地之上的生灵被狂风与暴雨摧折。
旻天飞至苍穹,挥舞着息雨幡,将阴云搅成一团,露出一线天光。
他一声声的冷静呼喊唤回了下方乱成一团的人的理智,狐族将士们随即顶着伤势重新结阵,誓要破开那作乱的风雨。
阵中白光冲破阴云,将阴云向四面八方分开,白光之内,天空湛蓝洁净,一片祥和。
九天之上忽然传来一阵叹息:“你们真是阴魂不散。”
水泽涌上天空,将所有生灵都卷入水底,人们在血色水中扑腾着,渐渐没了声息。
旻天怒目而视,嘶吼一声,跃出水面,虚空之中浮现出一只巨大的九尾天狐。
九尾天狐双目赤红,胸前浮现夺目白光,将它全身包裹起来,它冲向阴云之后的那道影子。
硕大的狐尾扫过那道黑影,黑影飘散,脚下的水泊仍在漫卷。
水泽中黑色的漩涡将巨木绞碎,旻天在云层之中四下翻飞甩尾,打散那些阴翳的影子,却始终未触及幕后之人。
“你是谁?”旻天看到带来的狐族大军即将覆没,全身忽然化作一道白光飞射向水泊,将所有人笼罩于白光之中。
汹涌波涛拍打着白光,令它摇摇欲坠,旻天不由得吐出一口血来,面如金纸。
所有人挤在白光之中,祈祷着天神降临。
云层中传来一阵轻笑:“你们在呼唤哪位天神?呼唤我吗?”
旻天咬着牙说:“赐福者才能称神,你不过是魔。”
云层中的声音清冷飘渺,落下的话有种彻骨的冰寒:“杀了我云中君的爱宠,就要承接我的怒火。”
人群沉默了,蚀骨的寒意席卷,有些人瞬间崩溃,主动沉入水中溺亡。
原来云层之中,他们的对手是他们世世代代供奉祭祀的云梦水神——云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