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将晦,月还未升起,夕阳已完全落下,天际淡粉色的暮光渐散,银河的波光映亮苍穹,河畔星子卷入帘间。
室内烛影摇曳,星河正闲极无聊,在他书案前翻阅他抄了一半的心经,顺口问着这屋里清冷,他需不需要摆些喜欢的物品赏玩,自己近来收了些颇有趣的花鸟帛画,前日结空仙君还送来了数人高的南海粉珊瑚,白虎若喜欢,她可令人移来。
白虎向来简朴,这是自天宫建成便养成的习惯,时时用以提醒自己莫忘开国之艰难,只是她总是喜欢赏些什么来避免自己像在苛待功臣,而上要赏,他不能拒绝。所以那些珍贵的赏赐,他往往摆在议事的殿里,用以接待外臣时充当门面。
他谢了恩,受了赏,却又觉得她始终不懂他真正所需,他不爱交际,不惧三军,只愿洁来洁去扫清天下不平事。
见她已转过身去研玩他书架上的竹简、器物,白虎安静地垂头看她窈窕的影子落在地面与墙角,朦胧的云裳阴影随着她不断移步,渐渐移至他面前。他深藏袖中的手微动,悄悄探上了那衣袖的影子,灯火下的阴影落上了他的指节,恍惚中,似有清凉柔软的云裳缠了上来,只要微微一扣,就能握住云裳下的手。
忽然,满屋传来鏦鏦铮铮的声响,他指尖一颤,迅速收回,抬起头只见书架前的玄衣神女转身,手中捧着一个刻画精美的雕花木盒,眉头轻敛,咬着唇快速眨了几下眼,手指还搭在盒子上,似是想阻止这震耳的警报。
白虎一见那木盒,下意识说了声:“别动!”
星河闻言迅速撤回了盒子上的手,脸上浮现抱歉的神色,但这点慌乱很快消失无踪,她举了举木盒示意:“抱歉,我只是误触到它,没有窥探的意思。”说罢又将那木盒放回高处,她原先只是嫌这架上的摆设死气沉沉,便起了闲心,随意归置了一下,谁能想到那盒上还设了阵法,一触便警报连连。她确实没有肆意窥探的意思,说出去显得她过分多疑,实在不太好听。
白虎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刚才的反应有些过于激动,好像木盒是她不可触碰的东西一样,实际上木盒里装的是要送给她的生辰礼,一直冰封保存的帝女桑的桑果。那桑果保鲜很难,如果打开,就得尽快食用,而她生辰未到,他不想破坏了这份心意,但好像反而叫她误会了。
星河倒没有很在意,她本就没有窥探他私下生活的想法,但看那木盒雕画精致,像是准备送给谁的礼物,却也奇怪,连冷清的白虎也有这般重视的人吗,又或许只是因为不喜欢被窥探**而介意呢。
一想到赠礼,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处理的文书里还有一封昆仑送来的特殊信件。是玄同仙君欲求娶结霜仙子,特意请昆仑做媒,走三书六礼的古法递呈的聘书。
结霜仙子为她下属,她自然应当替一替这长辈,接下这份差事。如今流程已到下聘,是时候为结霜仙子准备回礼了。结霜仙子为青女神女的属仙,专司秋冬霜降,聪慧能干,颇有建树,她自然想多备些好物送予结霜。
想及此,她不由同白虎说道:“师尊,前些日子我接到天一宫的玄同仙君求娶结霜的聘书,结霜的意见我询问过,她亦十分心悦玄同,我准备替她备些回礼,虽然备礼有一定的规制,但我想加一些我的心意进去,你看我加些什么好呢。”
白虎:“按规程来吧,你为结霜仙子加礼是彰显你对她的重视,但若如此,以后其他人再有约为婚姻之事,你总不能厚此薄彼。”
星河一挥袖子,大方坐至他身前:“仙人约为婚盟也不常见,难得遇上一次,不必如此小心。”
白虎:“你随着心意增添就好,我记得那位仙子颇爱诗书,可以挑些珍品赠她。”
星河:“说来有理,这一说起聘书,我倒想起先前派了结空去巡察下九天,他报了件讹兽二男争聘之事,那时我不在宫中,师尊似乎是下令让他以女方的意见为准。那女方不喜这二男,又愿伴结空随行,结空考虑到留她一人于族内与讹兽宗法不合,为免之后空惹事端,便也带她离开了。
只是,依讹兽族的习惯,争妻的男方需要进行死斗,活下来的才能带走女方,那二男因结空未曾死斗便带走女方而生怨,故埋伏于官道中,伤了结空,至今仍在关押中,未曾审过。”
白虎:“是,你虽以仁和治国,但神威不可触,讹兽二男伏杀巡宰,不曾将天宫律令放在眼中,依我愚见,应杀之以正神威。”
星河未置可否,反说道:“我知师尊所想,也知师尊曾发急件令结空速斩讹兽二男,结空未曾处置是我的意思,我下凡前曾让他万事于我归来后再议,所以他做不得主。”
白虎垂眸:“既有此令,自然是以你为准,此事你准备如何处置?”
星河:“其实有些难办,依昳耀宫初建时与各方约定的律法而言,各族只要共尊昳耀,岁常述职,若有需,召必来即可,其余可依着族内宗法治理宗政,昳耀宫不应插手。
讹兽二男此举是依着讹兽一族的惯例,若杀之,讹兽族内必有异议。于讹兽而言,二男可死于与巡宰比武之时,却不能死于巡宰下属的一群执刑之人的手中。这不符合他们好汉独斗的彪悍习俗,会认为我们是以多欺少,强夺讹兽族的女子。
我查询天律,只找到一条和此事有关,且可判死罪的条目,那便是危害稳定。
讹兽伏道伤人确实是相当危险的行径,但昳耀宫若要说这死斗伤害了周边稳定,依律当斩,则必会有人问上一句先前为争聘死斗的讹兽究竟算不算危险之行,又该如何处置?我们是否想毁掉与各族的盟约,干预宗政,这便会给人留下话柄。
虽然他们犯下的是冒犯神威的事,但若要以这个罪名判下死罪,无律可依,就有滥用职权之嫌。许多人会问一句究竟怎么算冒犯神威,昳耀宫是否能给出一个明晰的解释,是否以后无论何事只要加一条冒犯神威就可轻易判人死罪,各族的宗政之法是否都有潜在的冒犯神威的可能性。
接下来必然会让人以为我们意图夺取各族的宗政之权,这其实只是些小争论,算不得什么,真有杂音,让清凝拉着新兵去周围演练一圈就可平息。
虽翻不出风浪,但恰好我正准备放出要在各族选贤任能的风声,遇上这样的争议,不是好事。
风声放出,各族总要观望一段时间,若在这时产生一些昳耀宫不遵循讹兽习俗,强抢讹兽之女,坏其婚姻,还刑杀追求她、愿为她死斗的好汉这样的言论,只怕各族之士也不敢再轻易自荐随我去玄英宫理事。
毕竟各族都有些特殊习俗,那些贤才也会担忧自己早已养成的习惯会不会在替我理事时,因冒犯神威而被处罚,又或许他们会认为我只是伪作选贤,实则是以他们为质,意图干预宗政。
师尊也知,我明日将于集议上开口定调,之后要面对的问题繁多,如果连最重要的用人这一途也出了差错,才是真正的麻烦。我本就要取信于闲散仙人与各个小族,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他们离心。”
白虎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虽有许多难处,但天宫的威望万分重要。巡宰是天宫的脸面,亦是神尊统御各方的臂膀,若是轻饶,他族以后便敢以旧俗为由肆意伤害巡宰,甚至是其他天宫属官,不再将天宫与神尊放在眼中。
神尊所虑之事在于各族贤才是否会踊跃步入您麾下,依我之见,若因讹兽那等明显可辨是非的言论而踌躇不前的,也算不得什么贤才,神尊更不必为他们担忧。反倒是让他们误以为天宫连自己的属官都不曾维护,才会真正影响他们奋勇报国的一腔拳拳之心。”
星河:“师尊,你偏不懂人心,所谓贤才,最会讲究明哲保身,天宫从未有过提拔下层贤才的行为,若要他们闻风即动才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这种人往往要驻足观望,以辨真伪,若有风吹草动,则立马退回。师尊要分清,能曳尾涂中却不愿留骨而贵的,才堪称一声贤才,我需要向他们展现能重用他们的决心、能平一切争论的魄力,和能容天下的气度。”
白虎:“但若不为巡宰之伤给一个交代,则会为接下来天宫各方的治理带来不可忽视的伤害,以后的政令巡视还怎么向下推动,官员的安危还怎么得到保障?”
星河:“这确实很重要,所以我说此事的处置是一道难题,杀也不行,不杀也不行,师尊可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白虎:“我认为天宫之威权,官员之安危,事涉各方,更为重要,两害相权取其轻。”
星河笑了笑:“你不是派了玄归仙子去替结空继续巡视了吗?她最擅长听狱讼,她是怎么看的?那两男现下被关押何处?”
白虎:“玄归正在详查此事,看他们背后是否还有潜藏的阴谋和可做辩解的理由,依她之见那两男可杀,但结空力主待你回来后再审,故而这两男仍被关在讹兽族所在的四重天之天牢。”
星河:“算算时间,结空与玄归应当要回来了吧?”
白虎:“结空因伤耽搁了多日,但有玄归辅佐,应当能够在你大诞之前归来。”
星河:“那不急判,即使要杀,也应当在诞礼之后杀,待玄归归来后,我同她再行商议。”她见白虎抬眸看她,眼中似有不解,便笑了笑,说道,“师尊莫要担心,我有数,这桩案子能办,还要办成铁案,昳耀宫律法简洁、尚不完善,此类天宫与宗政冲突之事既尚无成文法度,则可借本案为法。”
见他还是不太明白,她不免伸了个懒腰:“师尊,你也该想想,此案难就难在如何平息流言蜚语,才对我有益。不是不能杀,而是引导流言比较难。不过,此案虽会带来争议,却也能为我所用。我要叫世人都认为他们该死,认为我杀他们是仁善之举,相信我是真的在将闲散贤才之心当作我心,非得如此,这桩案子才算完。”
白虎:“你既有数,我也不再用我的愚钝去干预你的想法。神尊英明,多谢赐教”
眼看帘外天河高悬,星光明亮,星河想着天色已不早,便不再叨扰,准备离去。正欲起身时,白虎反倒将她唤住,她看着白虎出手,捏了个复杂的手印,指尖白光一闪,原先置于高台上的那精美木盒便飞身而下,落进他掌中。
他将那木盒交至她手中:“你生辰将至,这是为你准备的生辰礼,因打开后冰凝阵就失去了效用,原本想当日再给你,但你已寻得,我便提前拿出贺你生辰了。”
星河略有惊诧:“这是送我的?”
白虎点头:“希望你喜欢。”
星河笑眯眯地,下意识想要打开,却又想起刚才的警报声,收回了手,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可以打开吗?”
白虎:“一些果子,一直在用冰凝阵保鲜,本就是送你的,你当然可以随时处置。”
星河红润的嘴唇微微上翘,快速想了想,又望向他,两颊梨涡深深,有些期待道:“那我可要看看你给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说罢,便一伸手解开了盒盖上的机关。
只听得咔嗒一声,玲珑精巧的盒盖打开,有丝丝缕缕的白雾从中冒出,木盒中逐渐升起一层层雕花,待花瓣逐渐展开,花心中躺着一颗颗大如鸡卵的赤色桑果,果皮上烁金流光。
星河愣了一下,这似乎是帝女桑的果子,她抬头对着他,有些疑惑道:“帝女桑?”
白虎点头:“我前段时间无事,想起你说想吃帝女桑的果子,便去替你寻了来。”
星河原本只是顺口一说,没想到他还真记住了。只是这帝女桑藏在云海长天中,周围一向有阵法守护,有些难寻。
帝女桑原是炎帝养女曾居住的地方,该女擅火术,后为参悟不灭真火,以火焚树,破其凡缘,得以登仙,最终留下这棵神树,树叶顶端有不灭真火,唯有以阵法压制,火势才不会波及周边。而烈阳神尊担忧守护神树的阵法易破,又设下百忧阵,以拒来人,此阵不难破,难的是这阵隐踪效果极好,想要寻到帝女桑,并不容易。
想及此,她突然同之前批阅过的一桩事件对上了号。
数月前,六重天的云海长天不知为何突发大火,引起向火之鸟毕方追逐火势而去。后因毕方逐火时掠过吉光兽所居住的长空岛,吉光兽不满,故而全族出动,拦住毕方去路,产生了剧烈的口舌之争。镇守六重天城门的长封仙君便私自将两族中闹得最严重的几个抓起来施以鞭刑,最终三方各自状告对方,讼辞递了一车。但当她回来见到这些讼辞时,结空已将此事审理完毕,并罚了他们各自听他讲经以静心,事虽已告结,她还一直颇为介意那莫名燃起的云海之火,又令结空立刻查办。
如今算其时间地点,怎么似乎像是白虎前往云海长天时,破了帝女桑的守护阵,使叶顶火势外露,从而吸引了向火而逐的毕方阖族前往。
星河本准备告别,至此又坐了下来,倾着身子将此事讲与他听,倒不是在质询,只是感到一桩公案或许将要理清,自觉颇有些意思。
白虎点头:“此事是我失察,我破阵时虽已控制住火势,却没想到毕方会逐火而来,他们见火又异常激动,才惹出了两族的矛盾。”
星河大笑:“果然如此,师尊,那烈阳创制的阵法如何?”她刚笑完,却又觉得此事有着说不上来的怪异,按理这火是白虎引起的,那闹剧就在云海长天不远,他控制完火势,便应该接到汇报,以他的性子,不会坐视不理,更轮不着长封来越权代理此事,怎么这件事拖了这么久,最终还要结空巡察至六重天时,才由他解决。
除非是白虎当时已无法解决,他不会是受制于人,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受了重伤,这也能合得上他至今仍在病中的情况。
星河不免笑颜收敛,簇眉问道:“你不会是在帝女桑的守护阵里伤的吧?那几个阵法虽险峻,却也没那么难破,哪个阵能伤到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白虎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本以为她不会再问了,没想到这个时候却又被她发觉了,这种事情很难回答,毕竟他在那百忧阵里所见到的东西,不能让她知晓半分。自己对她那点不清不白的妄念,实在不能示于她眼前。
百忧阵赠他一个在梦境中予取予求的机会,可抛开阵法来看,那样缠绵悱恻的情事是他一直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渴望,以至于这阵法他明明一眼便能勘破,却又偏偏淹没在梦境的**之中,无法逃出。
破阵,只需要他举剑砍破面前那层幻梦,可幻境里她还伏在他的怀中,清泪涟涟,眼角通红,他何曾下得去那一剑。
不能破幻,便只能破己,露华剑剑尖向内,一剑剖开金丹,道心震动,内景破碎,混乱四溢的西天之主的神力横冲直撞,这等幻境承受不住,最终使得压阵的炎玉断裂,很快整座阵法便碎成一片飞沙。
他此举破阵破得彻底,帝女桑周边再无阵法守护,桑叶上的炎炎烈火疯狂燃烧起来。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心头血染透白衣,神力在体内冲撞,识海嗡鸣,筋脉气滞,白虎闭目自视,原本有着高山汪洋的广阔内景已是山海倒悬,碎成了点点光斑。
他强撑着一口气,用剑取下了帝女桑上的果子,便扶着树干,低头喘息。烈焰在头顶燃烧,温度烤得他头皮发痛,焦糊的气味充满鼻间,耳边噼啪之声不绝,他捧着自己被劈成两半的染血金丹,以残余的灵力画下法阵,再用半颗金丹压阵,重新抑制住了火势。
他回头看向渐渐平息的火焰,火光渐暗,遁入模糊的虚无中,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露华剑绕着他嘶鸣转圈,见主人重伤不醒,剑身长啸一声,腾起银光,倏忽一沉,便将他稳稳托起,一路疾驰送回了金阙宫。
宫内恰逢奎木狼值守,殿门外闪过一点寒芒,他出殿只见露华神剑托着一只浴血的白色巨虎,安静地躺在台阶上。血腥气冲得奎木狼鼻头微痛,他忙请了天医星来查看,几人手忙脚乱了半天,直欲去寻个拜贴请上南极真君前来,白虎才醒转。
他虽醒来却仍不能动弹,又躺了多日才将将能够撑着拐下地,直到现在,体内神力仍在乱流,冲击得血气不停翻涌,还需长期休养。
星河见他垂头不答,指尖搭在漆几上缓慢敲击,声音像是马蹄踏地,一下一下敲得人汗毛渐立,心尖跟着颤。
白虎不耐这种催促式的声音折磨,咬着牙回道:“是,百忧阵。”说完又垂下了头。
她疑惑开口:“那百忧阵凭你的实力,不是一眼就能看破吗?又不是伏羲的大阵,烈阳设此阵只是为了守护帝女桑,杀心没那么重,怎么会困住你?”
是啊,怎么会困住他?星河想了想,又换了个姿势,盘起腿托着下颌,百忧阵引人百忧,执念愈深愈难破,她倏忽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有心魔?”
白虎一对上她粲然若辰星的眸子,又想起百忧阵里那双眸如水,眼角染了嫣红的模样。那人羽睫轻眨,洇上湿漉漉的水汽,小声地唤他,声音轻得像是被撞碎的玉,碎玉琳琅却掩不住金玉相击之音。
明明早已逃离幻境,明明事实上面前这双眸冷得像寒星,混乱的神思却又让他深陷其中,是了,他有心魔,心魔就在眼前,随着她一颦一笑将他吞噬。
他攥紧了手,别开头,垂眸躲避与她对视。
她见他眸光闪躲,有些绯色上脸,只当他是因失手伤在阵中,丢了颜面,故而羞惭,便微微叹了口气:“师尊,世上诸神皆浑沌,忽生窍心当已死。我不知你遇到了什么,但心魔难除,需立稳道心。这世上没有时间洗不掉的东西,动荡执念只是倏忽,当放进千万年的时光中来看,一切都会随云烟散。”
说着,她忽然又笑了一下:“我知这些劝诫无用,你自己比谁都更清楚明白,也不会愿意被心魔折磨。要我说,神生于世间,遇人世百态,若要心念纹丝不动,才是不可能的。有执念是正常的,心魔还需你自己勘破。现在,先把手给我。”
他颤了一下,默默看了她一眼,她正伸着手,冲他点了下头,示意他把手交给自己。白虎反而将手收回袖中,压着胸膛的震动,微咳了两声:“无事,我可以处理好,莫要担心。”
星河扬起头,目光向下落在他身上,面上不动声色,手仍搭在他面前,有些逼视的意味在。白虎沉默着,她似乎没注意到这僵冷的氛围,反而淡然开口:“把手给我,只靠自身调理,一时半会都好不了,师尊,现下事务繁多,我可不想给你多批两天病休了。”这时,她冷淡的眉眼忽又弯弯地带出一点调笑的意味来,手指轻勾,腕上便有蓝紫色的光流转,光线缠着她的指节,随着她的动作如数条玄蛇瞬间钻进白虎的衣袖,紧紧缚上他的右手。
白虎还未来得及反应,光线便将他手掌从袖中拉出,她与他掌心相合,灵力向着他体内筋脉探了一番。
这一查探,连一向古井无波的星河也不免有些惊讶,他的识海内一片狂风骤雨,山高的幽暗海浪拍打着苍穹,将他原本那些金色神力凝成的内景高山都冲垮成细沙,杂乱地散落在海面上。
四处是白色的流光闪电在轰鸣,忽有一道虬龙般的流光从脚下炸起,将扑向天空的昏暗浪涛破成两半,激荡出数人高的波纹,涌向两侧撞碎纷纷后浪,那些混在浪涛中的金色神力四溅,如碎金流空。
这流光闪电搅得一些胡乱相撞的浪涛相叠,卷曲成更狰狞的模样,将他的灵台拍打得不断震动,而白光夺目的雷电偏乱劈向那最危险的波涛乱流间。
风声在呼号,海浪在咆哮,雷暴在吼叫,对于能听万物的星河而言,颅内均是这震响在回荡,连嗡嗡的耳鸣声都听不清。
她在此处的听觉似乎已完全失去了效用,但比起这些,她惊讶的反而是那些横亘天地,随时会在任何地方炸响的白色雷电,这是搅乱他内景的祸乱之源,却也是他自己的本源之力。
眼前的情景已超出了她的理解,白虎体内那些不受控制的本源之力在狂轰滥炸,这定然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笔。这种肆流的力量与他自身力量等同,他自己无法重新吸纳,所以才修养了这么久也未见好转。
但在这世上谁会用本源之力劈碎自己的内景呢,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呢。星河实在想不通。
她不再细想,清空杂念,只握住他的手利落地一翻,迅速撤回手,那些缚在白虎手上的深紫色光线瞬间拉紧,深陷进他皮肤间,于他玉白的手腕上留下一道道红痕。
随后她左手又拉过垂落肩侧的一缕青丝,迅速缠上两根素色手指,右掌抵腕,青丝从虎口间穿过,向前一推。
左手两指指向他掌心,缠于其上的青丝尾端倏忽生长起来,飞舞出无数道细线,构成一面法阵,又俱都汇于阵心,直射向他掌心。墨色的青丝一触及他掌心便迅速融了进去,于接合处留下一圈圈淡金色的涟漪。
白虎垂头看去,青丝入掌便化作冰寒水流,渗入他灵脉,有些痒痛。他能感受到她的股股灵力正沿着他灵脉前进,如迅猛的冰川滑过他血肉,若遇灵脉破损,便分化出几缕灵力缝合伤处,而灵力干流直抵灵台。
随着她磅礴的灵力灌入他的识海,惊涛骇浪的海面渐次冻结,白浪悬停于半空,形成剔透的冰山,朵朵洁白冰花盛放其上。四处乱劈的白色流光,时不时照彻晶莹坚冰,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倏忽间,千万根青丝般的坚韧灵线自冰封海面腾起,捆绑住四处乱劈的流光闪电,流光触及灵线之处,雪色的冰纹生长壮大,如冬夜草叶上凝结的寒霜,将闪电冻成根根闪耀冰棱。
随着流光渐冻,白虎体内翻滚着的绞痛逐渐平息,却有彻骨的寒气肆流进他的骨缝,这份刺痛使得他不断打颤。他感觉骨骼似乎成了四处漏风的墙,冰冷从每一处孔隙间灌入,将骨髓凝结,血液如冰渣般粗粝地划过血管。
他不禁咬破了下唇,闷哼了一声,血腥气盈满口腔,却无暇顾及这些,他连指尖都疼痛不已,被她灵线捆住的手颤抖着不断试图握拳回收,几乎被灵线勒出血痕,这钻心的疼与冰寒使他难以自制地弯腰蜷缩起来,已无半分思考的心力。他只听得耳边有清冷的女声:“再忍耐一下。”
他咬着牙,浑身绷紧,逼迫自己继续坚持。星河敛眸,两指向后一扯,青丝凝成的法阵光芒大放,自阵心流入他掌心的灵力细线随之亮起,光芒刺目,四周散落飞舞着莹莹星光。
在那冰封识海中,她的灵力细线此时已化作耀目的锋利刀刃,将冰冻的流光冰凌削成齑粉。粉末坠落,于海面上积满了冰屑,在灵线光芒的照耀下晶莹闪烁。灵线逐渐壮大,光芒相接形成了一片巨大的金色光膜,这片光膜慢慢飘落,覆盖了整片海面,又逐渐化成清浅的水,将冰屑溶解后浸润融化了冰封的海面。
坚冰化水,原本浊浪滔天的海平息了怒气,安静地荡漾着水波,那些乱劈的流光也重新回归灵海的怀抱。
当她将他体内灵力调息完毕后,右手握住灵线回收,凉滑的灵力瞬间流过他的灵脉,从他掌心退了出来。原本浮在半空的复杂法阵解体,如烟花般炸开,满室星光点点,白虎随之闷哼一声,绷紧的身体一松,向前倒下。
她伸臂接住了他脱力的身子,右手抚过他的脊柱,轻声说:“好了,没事了。”
他脑袋搭在她肩头,她垂落的柔软青丝拂过他的脸,清浅的淡香浮动在鼻间,他尝试着撑起身子,哑声道了句:“多谢。”
星河将他扶起,只说:“无妨,师尊,你体内那些灵力乱流是怎么来的?”又看他实在虚脱无力的模样,便叹了口气,“算了,你先好好休息,好了再说。明日的集议不必参加了,之后的封赏大典也不必到场,身体为上。”
白虎摇了摇头,喘息着有些费力地说:“明日,我同你去,他们会很难缠。”
星河闻言被逗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安心躺下:“那你还是不去的好,万一我舌战群儒,你在身后拆台可怎么办。”见他皱眉,又冲他点了下头,“逗你的,明天那种场合,不是你能上谏的地方,但让你憋着又难受,让你同他们争又容易闹僵,你这副身子还是好好休息,之后需要你的地方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