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关于死的苦闷,对于强者无异是猛烈的鞭挞,把求生的力量鞭激得更活泼了。——罗曼·罗兰。
“死”过一次的方时榴再次睁开眼,发现五米开外就是大雪旅馆的大门、身边互相搀扶的人是活生生的卫繁时,还以为是某种如梦似幻的“回光返照”。
她停下了脚步,卫繁也跟着停下来,落了雪的睫毛动了动,那双眼睛依旧温润宁静:“怎么了?”
方时榴微微启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突然意识到周遭的一切、包括卫繁都难以置信的真实。
她伸出手,碰了碰卫繁的脸。
在雪地里走得太久,脸上冰冷。
但方时榴摸过真正死去的卫繁的脸,那是全然不一样的冰冷。
如今手下的皮肤柔软,能透过寒冷触碰到属于活人的温暖。
“卫繁……”方时榴喃喃说。
见状,卫繁感到担忧:“石榴,你还好吗?再坚持一下,我们到前面的建筑物看看,既然亮着灯,应该有人的,如果有有线座机,手机没信号无法和山下联系的问题也能解决……”
卫繁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方时榴突然一反常态、堪称失态地抱住了他。
他愣了愣,然后抬手摸了摸方时榴的头,声音放得更加轻柔:“……石榴?”
方时榴闷声回答:“没事……我没事,不用担心。”
一分钟后,方时榴调整好心态,松开卫繁,然后拿出手机确定了时间——
一月二十九日,农历大年初一,下午五点零二分。
她重生了。
并且求生的**的确被鞭挞到了极致。
“继续走吧。”方时榴对卫繁说。
即便重来一次,方时榴发现她和卫繁还是不得不去到大雪旅馆。
他们下不了山、联系不到外界,需要一个避险的地方,而在找到大雪旅馆之前,他们已经在山里徒步了几个小时,如今他们只能去大雪旅馆。
离旅店大门更近了的时候,卫繁和上次一样开了个玩笑:“深山老林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家店,别是闹鬼。”
大概是这次方时榴比较消沉,所以卫繁语气里的笑意更重了些,他试图让方时榴放松一点。
方时榴勉强笑了下。
敲了门,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情形——顶替了旅店老板谢揉春身份的齐江书来开的门,表情一模一样的迟疑。
卫繁开口陈述了他和方时榴遇到的困境,然后顺利进入了大雪旅馆。
在旅店大堂内,方时榴再次看到了那些虽然认识不久但的确本应已经结识的人。
包括和卫繁一样,本来已经死了的博导教授张印和博三的男学生**。
众人如同第一次见面那样彼此介绍、寒暄。
方时榴观察了其他人,没有看出半分不同寻常——总而言之,不出意外的话,重新回到当下时空的,只有她一个人。
好处在于命案都还没有发生,伪装成“谢揉春”的齐江书、汤山和汤瑶这个三人团伙还不知道已经暴露了。
坏处在于,除了方时榴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内情,想要不动声色地说服这么多人,有点麻烦。
而且,新的轮回开始,上个轮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时榴意识到大概是很难知道真相了,或许只能通过当前新的轮回中即将发生的事去推断。
……
和上个轮回一样,这次仍然是汤瑶搬去汤山的202号房,把203号房间给方时榴和卫繁腾了出来。
然后方时榴和卫繁回房间换下身上的滑雪服和装备,整饬一番仪容,下楼准备回对面的旅店大堂。
站在一楼和二楼楼梯中间的平台往下看,能看到上个轮回中卫繁的遗体所躺过的楼梯口。
方时榴目光深深地落在那里。
“石榴……”卫繁微微蹙眉,担忧地看着她。
方时榴摇了摇头:“我的确有点事想跟你说,但晚点再说吧,现在没事,先下楼。”
下了楼,来到院子里,方时榴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卫繁跟着她停下,又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方时榴是看向了院子靠墙停着两辆车的地方。
方时榴回想起上个轮回中刘诗雨说过的话,她说她曾听到过呻吟声……假如那不是刘诗雨幻听呢?
虽然齐江书说汤山撞死了刘诗雨的母亲周悦,他们把周悦的尸体放在了后备箱,但如果当时周悦根本没死呢?
总而言之,方时榴意识到——把后备箱打开,周悦的出现,自然会给她揭穿齐江书团伙的行为增强说服力,至少那个时候,上楼去查看旅店老板的房间就不会受到太多的阻拦,而不出意外的话,真正的老板谢揉春此时就在楼上,兴许还活着。
她曾顽强地发出声响试图引起注意,但被齐江书以“我养了一只坏脾气的狗”敷衍了过去。
“卫繁,我现在来不及跟你解释,但你得配合我。”方时榴扫了一眼旅店大堂那边屋门口的方向,然后抬脚往停车棚走去。
卫繁当然跟上了她:“好。”
其他人都还在大堂内,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外面的情况,方时榴和卫繁回房间收拾换衣服的速度也还没有慢到让其他人感到奇怪、出来查看,风雪声更是不错的掩护。
总之方时榴和卫繁顺利来到了停车棚下,然后后者跟着前者站到了其中一辆车的后备箱处。
这是一辆款式较老的车子,后备箱还是必须下车、手动打开往上抬的那种,但现在车子锁着,方时榴做无用功地尝试了下,的确无法打开后备箱。
车子贴了非常完整的防窥膜,在外面也看不见里面后备箱中是否有人。
方时榴只能把耳朵贴到近处,然后仗着停车棚离旅店大堂有段距离,重重敲了几下。
如果周悦还活着,或许她会不放弃求救地给出回应。
但很可惜,方时榴敲了几下后停下来,安静了一分钟,都没有听到回应。
卫繁不知道方时榴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看出来方时榴是想要探查这辆车的后备箱了。
于是他轻咳了一声:“首先,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其实不适合对一个遵纪守法的律师说。其次,如果你想开,正巧我以前撬过同款车子的后备箱,或许技艺还没生疏……”
方时榴:“……”
她抬眸,有点错愕:“我以为我已经够了解你的过去了。”
卫繁笑道:“我的确还对你保留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秘密。总之,需要我撬锁吗?”
方时榴摇了摇头:“那倒不必,万一被追责也挺麻烦的……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可以再试试。”
方时榴想,假设刘诗雨当真在车附近听到过周悦的呻吟,那会不会是奄奄一息的母亲在听到女儿的声音后强撑着发出的声音?
于是她重新贴近后备箱,用尽可能大声但不至于引起大堂那边注意的声音说:“刘诗雨?刘诗雨你找到你妈妈了吗?刘诗雨,你妈妈是不是在这边啊……”
卫繁愣了下,他记得刚才在旅店大堂里的确有对刘姓父女,女儿刘诗雨为了寻母还不慎扭伤了脚。
方时榴话音落下后,安静了一会儿,耳边只有风雪的声音。
接着,一道艰难的呻吟声传出来,随之还有手掌拍到后备箱的声音。
方时榴松了口气。
确定人还活着、后备箱有人就好。
方时榴又说了句:“阿姨您等等,刘诗雨马上过来。”
紧接着她对卫繁说:“走,我们去无理取闹一下。”
卫繁和她一样步履匆匆:“看来事后你得回答我不少疑惑。”
“好,到时候我们慢慢说。”方时榴道,又匆匆提醒,“待会儿小心旅店老板,还有汤山和汤瑶,汤瑶不是真的小孩子。”
卫繁不知所以,但点头:“我知道了。”
因为在院子里行走的时间长了点,所以回到大堂这边门口时,方时榴和卫繁身上、尤其是头发上都落了不少雪花。
卫繁正想要抬手帮方时榴把身上的雪花拍一拍,然而方时榴已经一步都不停地走了进去,开口就是:“谢老板,外面那辆白色的车是谁的?我和我男朋友看着觉得像是我们被偷的车。”
闻言,满屋寂静。
看到方时榴和卫繁回来,正准备跟他们打招呼的陆溪一句话堵在了喉咙口,然后直接给空气呛住了:“咳、咳咳咳……什什么?”
卫繁默默站到方时榴身边,点点头:“是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两个人顶着冷冷清清的气质和让人很难生出恶感的相貌,说着理直气壮找茬的话。
讲道理,就算真怀疑看到的是自己被偷的车,但一般人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半点不迂回试探吧?
而且刚才方时榴和卫繁才来到旅店的时候,还不是这么难相处、甚至可以说是莽撞无礼的表现啊……众人感到纳闷。
“谢老板”齐江书还算镇定地开了口:“白色的车……应该是在说我的车?我想你们误会了,我的车开了很多年了,在这种山里开旅店我怎么可能没有车呢?大概是和你们被偷的车款式一样吧。你们的车是什么时候丢的?”
“就是啊,应该是误会吧?”陆溪纠结着眉毛,“刚才卫繁不是说你们今天开车上的山,但车子停在了雪崩堵住的下山路外面吗,所以你们没有换的外套,还是我和耿东风把外套借给你们的……谢老板的车子今天凌晨还用过呢,开车去机场接了我和耿东风来这里……”
卫繁没说话,他不了解方时榴临时安排的剧本会是什么样,免得帮倒忙。
方时榴理直气壮地回答:“不可能是误会,我看那就是我们的车!我们俩这次自驾游来的,没想到刚到就被偷了车,但是又不想败坏旅游的兴致,所以报了警之后就另租了辆车今天上山,本来觉得很倒霉被堵在了山上,没想到刚才在院子里看到了我们的车!”
陆溪皱起眉:“石榴,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们……”
“不然的话,你们大家作证,我们一起到车子那边对质。”方时榴斩钉截铁,“这辆车虽然的确很老了,也不值什么钱,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这是我妈留给我的遗物,是她生前开的车!”
这样一说,虽然大家还是觉得不太礼貌,但又觉得似乎可以理解方时榴现在的不理智了。
而且方时榴太有底气了,似乎完全不怕是自己误会了、引起旅店老板不满后被赶出去,和男朋友一起回到荒无人烟的雪山里。
于是乎,本来就是临时被迫聚在一起、对这家旅店和旅店老板并不了解的在座众人,其中不少都动摇起来。
方时榴看向不说话的齐江书:“谢老板,既然你说那是你开了很多年的车,那我们就过去看看呗。我妈留给我的车后座上有几个烟头烫伤的洞,我男朋友在车里抽烟不小心烫到的,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就知道车子到底是谁的了,我根本不可能认错我妈留给我的遗物!”
卫繁默默给自己澄清——他并不抽烟。
其实方时榴现在这样的状态,卫繁见过不少次了——方时榴作为一个刑事律师,日常打交道的“牛鬼蛇神”委托人和家属实在不少,方时榴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
大多人都招架不住。
但齐江书现在反应还算镇定。
他选择苦笑:“方小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好心让你们入住,冒着目前的食物和取暖物资可能不够用的风险,你却把我当小偷?你说你不会认错母亲的遗物,我也发誓不会认错自己开了十年、从来没离开过眼皮子底下的车。”
然后他义正言辞地说:“不过清者自清,既然你想要去车子那边对质,好,我和你们一起去。但这件事和我店里的其他住客无关,就不要麻烦他们了。你们觉得呢?”
其实齐江书的回答算是很体面、很合理了。
但方时榴又不是真丢了车。
她坚持:“我觉得还是多几个人一起作证比较好。”
对此,齐江书也没有多犹豫就点了点头:“你非要这样说的话,那也行。这样吧,让汤山和汤瑶兄妹俩陪我们三个一起去,瑶瑶是小孩子,总不会说谎的,让她哥哥陪着她一起给我们做见证,看看车后座有没有所谓的烟头烧到的洞。”
方时榴现在还有意见的话,就有些过分不依不饶了。鉴于大雪封山、信号全无的情况,她和卫繁又还要在大雪旅馆住下去,那把老板得罪死了并不是好主意——所以,一般都会觉得,到这一步已经够了。
其他人确实已经觉得谢老板足够善解人意好说话了。
但没想到方时榴就是要把蛮不讲理进行到底,而她男朋友卫繁默不作声地看着、也不劝劝。
方时榴说:“不,既然我当众说的,那就大家都一起去见证,免得搞得像我不讲道理一样。如果外面那辆不是我的车,我和我男朋友马上就离开,绝不继续留下来碍你们的眼!你们不想去看看吗,待在这里反正都挺无聊的。”
这样一说,那的确是……
陆溪开口道:“这样僵着也没意思,那不如……我们都去看看?”
齐江书的脸色总算难看了些。
但也不能说就是他心虚了,大家想,或许谢老板就是被质疑得生气了。
“……行。”齐江书点了点头,语气晦涩不明,“那我们就都一起去看看吧。”
于是众人都起身往外走。
齐江书却没有马上出门,而是落在了最后没急着动,刚才被他提到过的汤山和汤瑶也慢慢走到了最后。
方时榴一副要和他对峙到底的状态,也站在原地没急着往外走,卫繁自然是陪着她。
方时榴一直在注意齐江书、汤山和汤瑶的状态。
所以,当这个骗子拐卖团伙的三人突然默契地开始行动的时候——指的是其他人都已经走出了大门,汤瑶快速扑过去关门,与此同时汤山扑向了方时榴,齐江书扑向了卫繁——他们并没能得偿所愿。
出乎三人意料,方时榴和卫繁居然都挺能打。
汤山比方时榴高了一个头,身材更为健壮,而且男性普遍上比女性力气大,所以扑向方时榴的时候,汤山十分自信能够轻易制服她。
然而方时榴不慌不忙侧身躲开,接着抓住了汤山的手臂狠狠一折,在汤山发出痛苦的大叫时,她往汤山的膝盖上踢了一脚,汤山站不住地往下滑,先是单膝跪到了地上,还没做出反抗的行为,站着的那只脚又被方时榴踢开脚踝。
于是汤山在疼痛中失去平衡往前扑倒,最后被方时榴反折手臂压到背上、整个人都被按到了地板上。
汤山还想挣扎,方时榴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往地上一撞,这下晕头转向的汤山老实了。
卫繁那边,齐江书显然最开始也轻敌了,没想到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卫繁居然躲过了他最开始的一拳,而且还还了手。
齐江书严肃起来——然而用处不大,反正他没比汤山多坚持几秒,就一起变成了满脸吃灰的难兄难弟。
汤瑶站在门口,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齐江书和汤山的武力值她是知道的,两个人一块儿搞定三个壮年大汉都没问题,可现在……?
“我……你们不要打我……”汤瑶可怜巴巴地颤抖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让我做事情,我不敢不做的,石榴姐姐,卫繁哥哥,你们真的抓住这两个坏人了吗,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家找我的爸爸妈妈了,我不想再跟他们在一起了……”
汤瑶一边说,一边掉起了眼泪,可怜到凄惨,这样的表情出现在看起来不过十岁、长得又挺可爱的孩子身上,一般来说都会觉得惹人怜爱,难免叫人放松警惕、把她放到受害者的位置上心生同情。
而汤瑶就这样诉着苦泪,走到了方时榴身边,像是想要寻求庇护,毫不奇怪地想要扑到方时榴怀里。
然而,方时榴在她扑过来时,突然把手下的汤山拎了起来挡在身前——汤瑶手里的小刀,就扎到了汤山的身上,汤山嗷的一声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