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南下最终的目的地是岭南道,富通钱庄和清波山庄两边先后给的消息都是岭南节度使似乎有商天子之剑的下落,再根据谢骞所记得的商天子之剑的花纹,似乎答案就在不远的地方。李时雨当然不会这么乐观,但也没了其他线索,尤其是见了谢骞这般比他还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忍不住就会认为事情远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也许谢骞就是这种性格,五分的事情发十分的愁。没有人有完美的性格,哪怕自己的师父从来不过分着急,他也有无法改变的其他缺陷。
在南下的小船上,李时雨又一次想起自己的师父,他已经许久没见到他了。师父也许在期盼自己给他去一封信,但自己不想这么做。
飘在江水上的感觉让船夫有了活过来的侥幸感,他都有多余的精力来关心客官了:“客官,您是不是累了,可以去船里歇着。”
李时雨笑笑:“不累,倒是你,夜里睡着了?”
“没有。”船夫诚实地摇头。
“现在江水顺流而下,你可以歇着,我来给你看着。”
“那哪儿行啊,”船夫连连摆手,“这不合规矩,也容易出事。”
“嗯。”李时雨拿出埙,继续吹起之前没吹完的曲子。
这曲子太熟悉,吹着吹着他就想起了别的事情,岭南崎岖多山,城镇分布复杂,军事上易守难攻,从盛朝后期开始,岭南节度使就拥兵自重,即便曾经出现过内讧和更换过节度使,现在也很难被攻破。对李时雨来说,进岭南容易,出岭南就很难,岭南水路发达,又有专用旗语,命令传达得很快,一旦有了商天子之剑的下落甚至得到了剑,他是没法从水里顺利离开的,他只是个刺客,武功再高强,也无法以一当十。
那在这个打算里,谢骞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李时雨悄悄看去,谢骞坐在船板上正专心致志看水里的鱼。谢骞确实是个假道士,离开洛州后,他一次经都没念过,卤肉鳜鱼他来者不拒,有什么吃什么,看他暴打山贼用的武功也不是道教哪派,道教武功就没有这个路数,他的呼吸法门也不是道教武功。虽然不是道教武功,可具体是哪一家,李时雨一时也没想起来,只是觉得有点眼熟,应该是从书上读到过。
李时雨没想起来,也不问。反过来看,谢骞对李时雨本人也是观察多提问少,由此可见他们与对方有一种怪异的距离、奇特的默契,像动物不轻易踏进对方的领地,也不允许对方踏入自己的领地。
这样的小心翼翼过了半个多月,随着他们的上岸而打断。船夫在岭南道的边缘停了下来,他离开家已经太远,该回去了。李时雨和谢骞背着沿途采买的物品下船,告别前又给了船夫一些银子。
船夫感激他们,祝他们一路顺风。
谢骞想了想:“困难的时候总会过去,你们都会等到那一天,下一个坐天下的会是英明的人。”
李时雨说:“我看你船上有柴刀,你缺的不是举起它的力气,而是举起它的勇气。”
两个人的话像哑谜,出发点和想表达的内容也南辕北辙,幸好船夫都听懂了。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这两句话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回荡在船夫的脑海深处。
船夫回去之后,李时雨和谢骞走走停停,在码头旁边的镇里买了两匹马和一辆马车,准备慢悠悠继续往岭南深处走。他们准备好的路引一直没派上用场,在秩序崩塌人员流散的时候,出远门也没什么人要查路引,不过李时雨还是把路引装在兜里,以便不时之需。
刚要走的时候,李时雨看见附近有卖阳春面的,让谢骞过去跟他吃一碗。吃面当然不是只吃面,也是为了简单了解此地情况。
“老板,两碗面。”谢骞下了马车,一瘸一拐地走到面摊前,他一张嘴,居然是毫无错处的岭南方言。
老板是个瘦小枯干的中年人,听见谢骞的话他热情地招呼:“好嘞,稍等。”
李时雨和谢骞就在摊子旁边的矮凳上坐下,看着老板前前后后地忙碌。这家阳春面没什么可吃的,白水煮面、撒点葱花、两滴油、再来两根青菜就完事。锅里烧着滚烫的水,老板盯着锅,把面条往里撒。不多时,来了一群军士和民夫,把其他座位全都坐满。
两碗面端上来,李时雨一边吃一边听,岭南百姓的状况总体比其他地方好一点。谢骞也听着,他还记得自己数着多少家卖人肉的,数量要比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少。如果能有草根树皮吃,谁愿意吃人呢?甚至要卖掉自己和自己家人。
所以天下要尽快平定下来,只有疆域平定,百姓才能过上安宁的生活。吃完面离开面摊,谢骞如是想。
“岭南府治以前在雪落城,现在在穗州,”李时雨坐在他旁边,“听说是节度使觉得穗州有天子气,所以特地换了地方,也不知道他听见了什么。”
谢骞疑惑:“天子气就算有,就一定会应验在他身上?”
李时雨耸肩:“谁知道呢,说不定因为他手里有商天子宝剑,所以才王气蒸腾。”
几乎所有人都确信,握有商天子之剑的人就是江山的主人。可看李时雨满不在乎的表情,商天子之剑在他眼里更像一块废铁。
“说不定?”谢骞皱眉,“你不觉得这是真的?”
“真假与否又有什么所谓,”李时雨回答,“委托我调查天子剑下落的人,可是跟我允诺了三箱黄金和三十万两白银。”
果然还是钱,谢骞无言以对,他就不应该讨论这个,李时雨只在乎天子剑能给他带来多少钱,只是……
“如果你拥有商天子剑,你就会拥有天下最高的权力,那时候会有源源不断的金钱,远远多于三箱黄金和三十万两白银。”
“我又不是花钱如流水,三十万两足够我一生所用,比起拿到天子剑,我更看重三十万两白银。”
“你就那么确信你能拿到三十万两?”
“你就那么确信拿到天子剑的人就一定是天下未来的主人?”李时雨反问,“诸多有关于天子剑的流言里,我觉得拿到它就会被它所杀的这句最可信。”
谢骞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也许你说得对。”
“对和错自会有人实践出真相给世人看。世人都是普通人,能做好眼前事就很难得了。”李时雨的意思很明白,与商天子剑有关系的一切流言他都不信也不感兴趣,他只在意银子。
谢骞想李时雨此人可真是名不虚传,三句话离不开金银财宝,贪财爱钱在刺客堆里都出名,可有这么致命的缺点在,也没人能顺利地除掉他,反而都是被他杀死。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貌相……谢骞侧脸又一次观察李时雨,李时雨有双大眼睛,如深潭如明星,里面似有微光荡漾,眉睫如墨画,面皮白净光洁如满月,整个人就如春天的柳树一般光彩夺目。其实李时雨的五官并非毫无缺点,无论是鼻子还是眼睛眉毛嘴唇,都有些许瑕疵,但凑在一起就恰到好处,优点被格外彰显,整张脸堪称完美无缺,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尤其是他明亮的眼睛,含着轻蔑又谨慎、忧郁又兴奋的眼神,把一切都当成猎人的同时又视作猎物。
“怎么?”李时雨回头,咧嘴一笑,整齐的牙齿洁白如宫廷里才有的上好细瓷,“看呆了?”
谢骞不吝啬于夸奖:“莫说刺客,放在全部的男人里,你也是少见的俊美。”
“多谢夸赞,尽管这张脸总是给我带来麻烦,出门都要易容。”李时雨擦擦汗水,脸上泛起几丝血色。
岭南暖和,树木茂盛花朵绽开,野果沉甸甸坠在枝条上,鸟在丛林阴影里迎着和煦日光唱着没有节奏的歌。如果忽略道路两边暴露的散碎白骨,简直就是一派欣欣尚荣的景象。
李时雨一指前面,隐隐约约有坍塌破败的房屋:“那应该是一个村子,都跑了或者死了。”
战乱年代,一个村镇死光是寻常事,可能是被杀死、饿死、得疫病而死,无数枉死的理由,都是皇朝败亡、无尽纷争。如果上天有眼,或者宝剑有眼,它就应该落到一个合适的人手里。
可谁是合适的人选?也许有些人心里有答案,有些人心里还在期盼这个人能够出现。也许在船夫心里,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他只要符合一个君主该有的特点,不需要太好,也不能太差。李时雨回想,师父曾经说,英明的君主总是上天指定,只要掌握天下的是个庸君,年头又不算太差,老百姓就能活下去;或者是个昏君也行,但只要年头好,老百姓也能活下去。那年头是什么,是虫灾、大雪、暴雨、瘟疫、旱灾、战乱,是小时候在土里捡虫子吃,也是吃人。
“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活着的。”谢骞叹息。
“如果有呢?”李时雨问。
“就把干粮送给他们。”
“不能全送,”李时雨回答,“那就去看看。”
李时雨出人意料地好说话,谢骞不知是第几次惊讶,他有些好奇李时雨的底线在哪里,大概是不能跟他抢钱吧。想着想着,谢骞自己把自己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