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江闲的班主任走到他桌边敲了两下桌面,轻声说:“江闲,你妈妈让你放学后回爷爷家。”
“好,谢谢老师。”
他自觉早上说出口的话太过分,本想着晚上回去和他妈认错,看来是不行了。
只是他妈以前有事都是提前告诉他,怎么突然让老师带话,疑惑和不安在心中升起,但很快又被他按下。
爷爷家有个小院子,里面种了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夜晚躺在床上抬头就可以透过窗子看到摇曳的树影,以及空中璀璨的星空。
这片刻安宁可以让他放下一切思考,睡个一夜无梦的觉。
和往常一样,晚上十点多,他翻开书桌上看了一半的书,突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亲爱的阿闲:
对不起,阿闲。我想了很久,还是准备和你爸离婚,这个家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已经太累了。那一巴掌不是我本意,我并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被过去拖着不能向前走。我和你爷爷交代过,他会照顾你,以后要好好的,不要回头看。
江闲快速看完信上的文字,指尖不住颤抖,心中擂鼓大作,眼前的一切就像个幻影般不真实。
是因为自己早上说的那句话吗?
他弯下腰,手肘撑在桌子上,大脑一片空白,怔愣片刻后快速冲出门外。
“小闲啊,这么晚了不要到处跑啊!”爷爷杵着拐杖喊道。
江闲没回头,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道:“我一会就回来!”
居民楼前一堆人在警戒线外围观,不停向前推搡着,声音嘈杂。警车在夜晚发出蓝红色的光亮,好似猛兽嘶吼着要冲破漆黑的天幕。
围观的人中有人一脸平静地拿着手机拍视频,有人和身旁的人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眼里狭隘的精光在夜里发着亮,还有人穿着睡衣和拖鞋就跑来,丝毫不顾及平时装出的得体模样。
日复一日做着一成不变的琐事,这里的人已经麻木了,生活无聊透顶,哪怕是别人的不幸也能让他们不知疲倦地在这站上一整夜。
在警戒线处守着的警察提高声量,让他们不要拍了,但他们也只是充耳不闻,只是保持着漠然的表情,盯着手机屏幕的眼睛似乎忘记了眨眼。
有个头发衣着得体的妇人点起一根女士香烟,嘲讽道:“这人在做天在看,她平时搔首弄姿装可怜,事到如今老天爷终于不放过她了。”
“看她平时很和善来着,还经常帮周围领居的忙。”一个年轻的女生似是想辩解,怯生生道。
“那都是装的,她丈夫不也被她骗过去了,我看着被砸得不成人样,整个头都烂了!肯定是活不成了,可怜啊。”
妇人抬着下巴盛气凌人质疑道:“你这么帮着她说话,和她交集很深吗?”
女生见周围的人都看向自己,瞬间害怕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知道她是这种人。”
辱骂的话,附和的话、撇清关系的话重重叠叠,至于家暴没人记得,人们对这事早就司空见惯了。
人最擅长遗忘,只看自己想看的,只听自己想听的。
江闲跑出满头汗,撑着双膝抬眼望向红蓝交错的灯光缓了两口气,额前的碎发投下一小片阴影,挡住了他的眼睛。
出事了!
他忽略周围黏在他身上算不上好意的目光,喘着粗气向前跑,刚穿过警戒线就被人拦了下来。
“退后,退后!不要妨碍执法!”
“放开,让我进去!这是我家!”
“什么?”
推搡之间,江闲看见担架上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心跳越来越快。他忍住想吐的恶心感,咬紧牙关再定睛一看,躺着的人体型壮大,是个男人!
那他妈呢?
“是家属吗?现在见不了,你妈妈需要和我们回去配合调查。”那个警察不为所动,严肃道。
“配合调查?”江闲蹲下身,手撑在泥泞不堪的青石板上,自言自语呢喃道:“人还没事。”
他刚稍稍松下一口气,人群里看热闹的大爷认出了江闲,声音嘶哑道:“你是江闲吧?在这待着也没有用啊,赶紧回去看看。你爷爷接了个电话就晕了,好像挺严重。”
什么?
江闲咬着唇重又站起身,一把扯过那人的胳膊,颤声道:“他现在在哪?”
那人被扯的一惊,差点摔在地上,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这么大劲,颤声回道:“送县里的医院去了。”
天空一声响雷,毫无征兆地下起磅礴大雨。
江闲在雨中奋力奔跑着,这条平时那么短的路此刻像是永远也跑不到尽头,不论他怎么用力。
他出门时只在睡衣外匆匆套了件薄外套,此时雨水混着冬夜的寒风钻进他衣服里,像冰刀般狠剜着每一寸肌肤,脚步也在寒冷中越来越重。
再快点!为什么这么慢?为什么这具身体这么废物!
终于看见灯火,这是家很小的医院,高楼的外墙在岁月的摧蚀下很难再看出原貌。
浑身湿透的江闲用力推开医院的门,每走一步都会在地板上留下带着污泥的脏水。门内的人诧异的看着他,都不敢上前询问情况。
“有老人刚被送到这吗?”
“有,在后面三楼急救室。”
“谢谢。”
医院的人很少,很多楼道的灯都没点,黑暗和寂静无限蔓延,只能不时在某个病房外听见气若游丝般的呻吟。
江闲穿过长长的楼道,一路边跑边问周围的人,终于走到病房前。
急救室里的医生刚出来,看到冬天夜里浑身湿透的江闲也略显震惊。
“是家属吗?”
“他是我爷爷。”
“抱歉,人没挺过去。”
医生微微欠身,说完就准备走。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他见的太多,早已经不为其所动。
“什么?”
江闲呆愣在原地,这句话声音很小,除了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得见。
他眼眶红了一圈,喉咙像是被石块堵住,恨不得将牙齿咬碎了咽下去。
为什么他已经拼尽全力奔跑,却什么也赶不上?
江闲抓住医生胸口的衣服,大吼道:“为什么不救他!明明那么早就送过来了!”
“干什么!”
“怎么还打人呢?”
“放手!”
楼道内一片混乱,抢救室的指示灯已经灭了,宣誓着结果的不可变。
医生用力推了江闲一把,力量太悬殊,江闲往后退了好几步,重重摔在墙角。
他头深深向下垂着,额前淋湿的碎发遮住了眼睛。
周围的人皱眉看着他,眼神里有愤怒,有同情,有烦躁。
“医院资源有限,要是送去市内的医院,也许还有可能抢救回来。”那医生看他全身湿透,耐着性子扔下句话,“我们已经尽力了,节哀顺变吧。”
一旁的护士想把他扶起来,“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下去。你爷爷在里面,和他道个别吧。”
江闲让开护士伸来的手,“不用了。”
他没有进抢救室里看最后一眼,力竭一般拖着步子朝外走去。
周围零星的几个人,雨的淅沥声,以及整个世界都离他很远,他只能感受到心脏在狂跳后渐渐平息。
他终于不用再奔跑了。
回到家时,院门还大敞着,屋檐挂着的红灯笼已经褪色,院子周围的野狗狂吠不止,显得四周更静,眼前曾给过他安宁的小院如今像个阴森的凶宅。
昏暗的灯光照在院前一块空地上,门边破损的春联是他爷爷亲手写的:春临人间平安赴,福至心灵康乐来。
他爷爷当时写完非常满意,还想着今年一切都会变好。
屋里一片黑暗,江闲没开灯,顺着墙滑坐下去,墙灰悉悉索索落在他头发上,衣服上。
他蜷缩在一角,双手捂住耳朵,耳边的雨声却越来越大。
无力感像潮水般慢慢将他淹没,冰冷的水流入耳朵,震破耳膜,让声音变得十分遥远、模糊。
时间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总是慢一步,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挽回不了,只能看着周围的一切逐渐分崩离析,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彻底破碎。
眼睛传来一片酸涩,他在泪落下前抬手重重打在自己脸颊上。
屋内的巴掌声此起彼伏,伴着雨声,久久不息。
耳边传来阵阵耳鸣,至少他不再听见雨声。
对不起,对不起……
“她承认了一切罪行,审判结果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能知道。”
“她说不想见你,你还是回去吧。”
一句句苍白的文字,江闲却要努力理解话里的意思。
他妈还是像以前那样冷淡,不给他过多的情绪,好像那些感情已经被痛苦消磨掉了,再也拿不出更多的给他。
只是,如果他没说出那句伤人的话,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觉得自己好像个诅咒,任何人只要靠近他就会遭遇不幸。
“我爷爷去世的事,她知道吗?”
“暂时没告诉她”
“能……别告诉她吗?她……”
女警员看着他瘦削的背有点不忍心,初中生的样子,周围却没有一个大人陪在旁边。
“好,先不告诉她。你脸色有点差,要坐这喝点水吗?”
见江闲只是沉默,并不回话,女警拍拍他的背说:“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
江闲偏头看向窗外,雨已经下了很多天了,天空黑压压一片。
他终于远离这个家了,以这样的方式。
他家的事人尽皆知,学校里的人看到他会绕道而行,包括他关系不错的一个朋友。
不久后,江闲会看到课桌上的水杯莫名倒在桌面,水浸湿书本卷子,会时不时找不到自己的书包,会在楼道被一群人围住。
那两个月江闲学会了打架,虽然经常打输,被揍得很惨,却也从没让找茬的人一滴血不流就离开。
再之后,他就懒得还手了,负罪感压着他,在疼痛里他得到了解脱。
最后他离开了。
两年里,他被那些亲戚推来推去,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间穿梭,也在一次次离开中慢慢丢弃掉那些无用的东西。
行李也越来越轻,他所在意的也越来越少。
谁敢要酒鬼和杀人犯养大的孩子呢?
很平常的一天,一个年近九十的奶奶来看他,说是他曾祖母,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曾祖母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但精气神很足,她抬起干枯的手递给他一袋饼干,她笑时会压出树皮一样的褶子。
那袋饼干很甜,一种工业糖精的味道,江闲不爱吃太甜的,但还是吃完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好像那两年只是一场长途旅行。
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终于减少,江闲后来无意间知道林奶奶有脑梗和心脏病,平时还舍不得花钱买药。
于是他开始找兼职,给人编学习资料,端盘子,做保洁,能干的他都干。
江闲偷着把钱塞到林奶奶的包里,偷着把药补到药瓶里,他不吭声。
直到有一天林奶奶发现这事后第一次对他发火,他才知道不管年纪多大的人都有自尊心,尊重比怜悯更重要。
每个人都希望被需要,而不是成为累赘。
在这半路拼凑出的小家里,他才是最怕成为累赘的那个人,是靠着被需要度过无数个自责的夜晚。
可是流浪了那么久之后,终于有个人告诉他没关系,不用担心。
有人每晚给他留灯,就像他曾憧憬的万家灯火一样。
回忆结束啦,也是终于结束了,小江同学辛苦了TO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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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