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银杏树的叶子攸的变黄了,像是要把记忆里所有的烈日和燥热倾注在几寸大小的叶片上,然后全数交付给大地。
秋意渐浓,银杏大道的风慢悠悠地刮到十福街,此时天边泛着鱼肚白,昏昏沉沉,早点铺前已经亮起了微弱的光。
老板伸了个懒腰,大喝一声,像是要一嗓子吼醒自己的精气神,完了撸起袖子准备干活。
银杏大道上有个瘦削却不显羸弱的身影,这是恰到好处的平衡是独属于少年们的。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独自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像是要融入夜色里。
他走了一段路后停下脚步,拦了一辆出租车。
“春江园。”
“这个点去扫墓啊?”司机脸上带着疲倦,话没过脑子就直接出口道。
等了半天后面的人也没搭话,他从后视镜看向后座,只见本看着车窗外的少年像是意识到什么,倐地直视向镜子,对视的那一瞬间被那琉璃般冷淡的眼睛吓了一跳,讪讪闭了嘴。
只是这个点去,墓地也没开门啊。
到了春江园,少年刚关上车门,那辆出租车逃也似地冲出去,刮起的一阵风掀开了那人的帽子,是江闲。
这个点墓地大门确实没开,江闲走到铁栏旁,先将包扔过去,随后自己聚力一跃,双手撑在铁栏上,躬身向前翻去,双脚稳稳落在地面。
这是个简陋到没有下降水平的墓地,连个值班人的影子都看不见。月亮隐在薄云后面,晨雾渐浓,偶能听到风声呼啸着穿过几棵枯树时的窸窣声,像是有人在哭嚎,丝丝寒气倾人脾肺。
因为前两天下过雨,这里积了些水,江闲的鞋陷进泥地里,轻一脚重一脚地向前走去。最后在狭窄的过道中央停下脚步。
墓碑上的照片已经被风雨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显得灰蒙蒙的,像今天夜色。照片上的男人看着年纪倒是不大,眉眼和江闲很像,只是江闲的五官略显秀气,而照片上的人长得十分凌厉,双眼无神地直视着前方,在微薄的月光下显得阴森森的。
照片下面刻着十分粗糙的字:江未。
那双有力的手在一声含糊的咒骂中挥向跪坐在地上的女人,掀起的一阵掌风像是穿过了那道陈旧的房门刮至他耳边,随即是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却听不见哪怕一点点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外安静下来,死一般的沉寂把所有人都拉到了湖底,无一幸免。
他平静地打开房门,“吱呀”声在空气中撕裂开来,面前是一个女人青紫的脸。女人看到他后缓缓走过来,白色的长裙在空中轻荡,似一朵玉兰花。
倐地,门被狠狠关上,一道劲风直直拍在他脸上,耳边炸开的轰响声震得他浑身一颤。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被打开,他仍是一脸平静。
女人见他面无表情后似是崩溃了,抓狂般猛扑到他面前,将之前压抑下的哭喊全数塞进他耳朵里。
他被一双手摇晃着,被唾沫横飞的哀怨咒骂包裹着。他知道自己该说出些安慰的话,但是他的喉咙被扼住,发不出声音。
一声长久的呜咽后,女人似是脱力般紧紧抱住他,将上半身的重量压在他瘦小的身上。
可能是太瘦了,女人的怀抱温暖却硌得人生疼,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我这辈子都为你忍着苦,我都是为了你,我只剩你了……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
在这个年纪,他承担不起起这个重量。
“你不是为了我。”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他们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女人呆滞在原地,几十年的光阴化作一把冰刀狠狠刺向女人心间,泪水不再流。女人把头埋在他的颈间,闭上眼,耳朵可以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脉搏,却唯独听不见自己的。
他以为自己说了那句话后再也不用承受她的眼泪,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再也没有对着他哭喊。
江闲坐在地上,拿起一支烟,其实他已经戒了有一段时间了。
火焰在眼前点出一小片光亮,烟雾缭绕,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江闲张开唇吸了一口,闭着眼仰头靠在墓碑上。
尼古丁顺着血液流遍全身,放松着每一根神经,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
半晌,江闲将只吸了一口的烟按熄,指尖碰到滚烫烟头的瞬间本能地收缩了下,随即传来一丝钻心的疼,将人从迷幻失神的世界中拉回现实。
他从包里拿出一瓶酒,打开盖子,将烟头放进去摇了两下,随后将整瓶酒倒在墓碑上,眼睛淡淡地注视着浑浊的酒水划过粗糙的石碑,流进一旁泥泞不堪的土地里。
一切弄完后天还是半亮不亮,早晨的风带着露水的寒气。他顺着原路返回,一人徒步走了很久才打车到十福街。
街上人声喧闹起来,“小二早点铺”前摆着一摞摞热气腾腾的生煎包,金黄的香油从薄薄的白面皮上透出来,底壳煎得甘脆酥香,配上一碗热腾腾的红豆桂花粥,让人垂涎欲滴。
一个胖胖的的小男孩系着红领巾,像是才一年级的样子,他小声道:“两个酸菜牛肉包。”
老板热情地回了声“好嘞”,拿牛皮纸袋装了包子,递给小男孩:“拿好,小心烫。”
小男孩目光黏在包子,显然没把这话听进去,刚拿到手就被烫得直跳脚,眼看着到手的包子掉在地上骨碌碌地向前滚了半圈,油光锃亮的包子皮沾满灰,显然吃不了了。
小男孩错愕地抬起头,无措地四下张望,目光撞到一双清冷的眼睛,
好凶。
他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嘴角一撇,泪水就止不住得在眼眶里打转,正用力想要把它憋回去。
江闲:“……”
这是他第一次在去学校的路上买早饭,因为昨晚他单方面炒了自己鱿鱼,今天不用翘课去上早班。
“别哭了。”江闲有点局促。
小男孩“啊?”了声,哭得更狠了。
被冷冰冰扔了这么一句,本来憋回去一半的眼泪彻底决堤,他爸说的什么“男子汉轻易不落泪”被抛到九霄云外,泪水哗的落下来,引的周边的人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
突然,一包装得鼓鼓囊囊的生煎被塞在他怀里,外面还多套了层袋子。男孩愣了下,抬眼就看到一个有点凶的哥哥,是刚才瞪自己的那个。
他抹了把眼角的泪,用奶呼呼的声音大着胆子道:“我不要。”
江闲才不管他要不要。
他转身就走,衣角却在这时被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抓住。
江闲:“你不要我就全扔了。”
男孩捂紧了那包生煎,指着地下畏缩缩道:“这个脏了,怎么办?”
江闲把地上的生煎拿起来,耐着性子道:“我带给狗吃。”
闻言那男孩摸遍全身上上下下好几个口袋,掏出几颗糖朝江闲手里一塞,马不停蹄地跑了。
江闲垂眼看向手里的方块糖,因为被捂得太热已经有点化了。
十七中育才大道上起了层薄雾。
江闲提溜着那两个脏了的生煎,拆了颗糖放嘴里,酸甜的糖衣化开后里面是果酱夹心。
太甜了……
他皱着眉向致远楼走去,忽然,后肩好像被人用指尖点了一下。
不用回头耶知道是谁,除了那个人没人会主动往他身边凑。
他有点意外,毕竟昨天他话说的很过火。
那事和晟阳没关系,他昨晚是故意朝着撕破脸去的,可能晟阳真的是脾气好到了一种境界。
“活久见啊,这个点看见你。”晟阳走到他旁边,“没吃早饭吗?”
江闲:“吃了。”
竟然知道回话,这下倒是轮到晟阳意外了。
“那你这包子给谁带的?”他一时有点得意忘形,挑眉道:“难不成是为了给我赔罪?我很大度的,没当回事儿。”
江闲:“给狗的。”
晟阳:“……”
服,也是正常发挥了。
晟阳用肩撞了下江闲:“怼人是你的kpi吗?一天不怼就浑身难受?”
江闲冷着脸把粘了灰的生煎怼到晟阳脸上,“你吃,我不拦着。”
“?”还真是带给狗的?
致远楼旁的桂树林里,“学姐”正惬意地趴在长椅上眯着眼睡觉,见到江闲后摇着尾巴凑过去,抬起两只腿往他身上扒。
江闲蹲下身,把生煎的肉馅夹在一块面包里,放在纸巾上,送到“学姐”跟前,沾了灰的面皮被他装好扔在一旁的垃圾桶里。
“它好像和你很熟。”晟阳摸着“学姐”的脑袋,他之前还让这狗咬江闲,现在想来突然有一种时空错位的感觉。
江闲:“它和谁都很熟。”
好的,话题终结。江同学还是那个江同学,晟阳的错位感瞬间烟消云散。
他挣扎了下:“它刚就只往你身上凑。”
江闲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傻逼吗?”
“骂我干嘛?”晟阳莫名其妙。
江闲:“你手上拿着包子它也会先往你那凑。”
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曲起被烟头烫伤的拇指,轻轻点了下“学姐”毛茸茸的脑袋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桂花成片地绽放着,像是嫌初秋九月的太阳不够热烈,一股脑生出大片大片的璀璨金黄。
只是香味太腻了,和那糖一样。
所以他不太喜欢桂花。
晟阳跟上去,指尖勾起江闲书包的肩带,硬是把人扯了回来。
这人手劲真的大,江闲往后退了好几步,背撞上晟阳的左肩:“你什么毛病?”
“看见没,吃的在我手上呢,人家还屁颠屁颠地跟着你。”晟阳手举着面包,指了下江闲身旁摇着尾巴的“学姐”,“它要会说话,第一句就该是:我冤死了。”
江闲沉默了会,扯了下自己的包,闷声道:“松手。”
晟阳松开手,却又突然抓起江闲卫衣的帽子往人脑袋上一盖,再拉着帽檐一扯,得手后哈哈大笑,在江闲一脚踹过来之前扬长而去。
这人肯定有病……
江闲拉开帽子,头发乱糟糟的,和一旁扒他腿的“学姐”莫名相像。
桂香弥漫,他一抬头就看见晟阳在晨曦下奔跑的身影。
怎么连光都黏在他身上……
小男孩回到家和他妈哭诉:今天遇到了超凶的哥哥,巴拉巴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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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