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测试,面试辅导,各种各样的活动穿插进行。高三(1)班的学生们常常刚听完讲座从礼堂里走出来,就被带到了陌生的教室做一些似乎和高考内容毫不相关的测试题,题目内容包罗万象,从喜欢的食物到价值观判断。
一天下来,到晚上跨进酒店的大门,个个学生都是晕头转向、筋疲力尽的。
江枫对于陈与眠一进房间连灯都不开就往床上扑的行为也完全适应了,甚至已经习惯性地先去弯腰捡起他胡乱甩落的鞋子,整齐地搁在床头。
“点个外卖吗?我看你晚饭没吃。”
他们房间里最亮堂的灯从入住到现在好像都没怎么开过,因着陈与眠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江枫向来只开玄关处、卫生间里或者床头的一盏夜灯——房间里就一直保持着很适合睡觉的氛围。
况且窗外的雨一直没有停。
“......嗯......”陈与眠将脸别过去,更深地陷入柔软亲肤的枕头中去。
“在学校好像没见你这么困?”
连日的雨纷纷扬扬地落,铺陈了整个房间的厚地毯都似乎浸润了空气里饱含的水汽,有些湿漉漉地泛潮。
江枫将空调调至除湿模式,望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位。
“是吃了药的缘故吗?”江枫坐在床沿,微微屈身,凑近一些,手掌贴了贴他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在生病,“你换药了?”
“......没有。”陈与眠意识都有些涣散,强打精神努力理解江枫的话语,回应道。
“舍曲林应该算副作用比较小的一种了,我记得之前你一直吃的也是舍曲林?怎么好像这些天嗜睡症状这么严重?”
陈与眠没回答,似乎是睡着了。
江枫在他的床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打算先去洗漱,却听见他突然开口道:“可能不是。”
“嗯?”
“我不确定,”陈与眠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光太暗的缘故,不太看得清楚他的眉眼,“我不太确定......之前的药,我到底有没有吃。”
“......”江枫很快明白他话里暗指的意味,重新坐回床沿,抬起手,手掌覆住他青白分明的手背,手心的温热传导过去,“打算怎么办?”
有十来秒的时间里,他一言不发,然后突然抬起头,扯出一个笑容——他脸上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在夜深雾重的秋夜里,显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暴露在幽幽光照下的锁骨,漂亮精致。
他缓缓开口道:“我好像从来没有打算怎么办,但是好像身后一直有一只手,推我一把,又推我一把,再往前走......就要掉下去了。
很难说清他是在跟江枫说话,还是自说自话,又或者,是在跟十五岁坐在树荫底下看球的那个少年对话:“——所以友情是什么?”
少年时代一起打球一起学习一起约饭的好友,在他失意徘徊的光景里,陪伴左右的好友,也会因为嫉妒而作恶——甚至于,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利益竞争。
*
为期二十天的培训,即将告一段落。
在即将启程返校的前一个晚上,即便赵老头千叮咛万嘱咐、三番两次、来来回回查房,依然没有阻止高三(1)班的一群学生们要最后闹腾一场的决心。
时针转过十二点。赵老头最后查了一遍房,确认所有学生都乖乖待在房间,这才心情熨帖地爬上床,倒头就睡。
陈与眠打开手机,瞄了一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那个群聊,清一色的“晚安”刷屏。
他又点进那个没有老赵的群聊,群里单单只有这次培训的十个学生,群聊名称叫“我放出来了!!!”。
群里已经是99 的消息了。
最终群里的各位商讨了一番,考虑到老赵的身体状况再这么下去可能确实不容乐观,还是决定不外出了,点个外卖到酒店,大家一块儿聚一聚。
卫清火速下单,从披萨到烧烤到小龙虾再到啤酒饮料矿泉水,一应俱全,还顺手把群聊名称改成了“我又要被抓进去了!!!”。
“......”陈与眠刷着消息的时候,江枫正从卫生间走出来,趿拉着拖鞋踩在地玄关处的灰色瓷砖上,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滴。
这是他今晚的第二个澡。
冷水澡。
“你要吃什么吗?”陈与眠从他半敞开的浴袍上移开视线,“群里在点外卖。”
“......你还有精神?”江枫说。
“......我挺好的,”陈与眠冷着脸,平静道,“你要吃什么吗?”
江枫摇头。
陈与眠察觉到他似乎有些勉强的神色,抬头问他:“你不想参加.......呃......团建吗?不想的话就不参加了?”
“......没有,”江枫顿了顿,失笑道,“一晚上洗三个澡,有点夸张。”
“......”
“没事儿,不怪你,”江枫顺手将湿毛巾搭在椅背上,单膝跪在床上,上半生倾过来,凑到陈与眠脸前,亲亲他的唇角,话语间温热的气息和洗发水清新的香气扑朔在脸上,“你最多负责其中的1/3。”
陈与眠没避开,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江枫经常性突如其来的亲吻,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搭在自己身上的手。
江枫额前的湿头发碰触到他的脸,有些冰凉凉的。
他看起来眉目温和,唇角都有笑意,语气却是冷冷的:“我不负责,你自愿的。”
“嗯,”江枫笑道,“我心甘情愿。”
“——眠哥!!!枫哥!!!别睡了!起来嗨!”
“——起来给你们的心肝宝贝儿开门!”
“——快来开门!”
“............”
江枫刚刚趁着眼前这位失神的工夫从他睡衣下摆探进去的手,生生卡在了半道上。
陈与眠回过神来,握住江枫不太安分的手腕,似笑非笑道:“要不去摸你的心肝宝贝?”
江枫:“......”
房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门外的卫清跟放出栏的野马似的冲进来:“眠哥!想我没有!”
陈与眠坐在床沿,再次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遍已经拉得笔挺的睡衣下摆:“小点儿声,等等被投诉了。”
“噢......”卫清见陈与眠全然一副波澜不惊的脸色,那股子喷薄欲出的兴奋感没了一半儿,悻悻道,“那我轻点儿。”
江枫还站在玄关处,将卫清刚刚不小心蹭掉的毛巾捡起,重新搭在椅背上。
卫清一屁股坐在陈与眠旁边,动作无比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膀,两腿一伸,大大咧咧地打量房间里的陈设:“眠哥,你们房间的格局跟我们那儿一样的......但是为什么你们房间看起来好像大一点儿?而且,你们是有客房服务的是吧?”
酒店提供客房服务,每天早晨住客离开酒店之后,保洁人员会进入房间打扫。
......但住进来的第一天,江枫就交代了前台,他们房间不需要打扫。
陈与眠摇摇头:“没有......江枫......呃......我不太适应别人进房间打扫,所以跟前台说了,不需要打扫,就只要每天更换一下洗漱用品之类的就行。”
“噢蒋洲也是,我们房间也不用打扫,”卫清环顾四周,先是啧啧称赞,又迅速换上痛心疾首的表情,连连摇头,“你都不知道我们房间现在什么样子!蒋洲呢?蒋洲还不来!他真狗真的,不要别人打扫他自己又不收拾,我俩每天都是从脏衣服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堆里收拾出半张床睡的!等等让他来看看,你俩这房间,俩洁癖症患者凑一块儿了是吧!”
“......”
陈与眠表情极其不自然地扫了一圈房间的陈设,迅速换上一个不出差错的笑容,附和地点点头:“对的。”
江枫顺手捡起隐蔽在床脚、团成一团安静地躺在地上的一只袜子,面不改色地扔到衣橱旁边的脏衣篮中,微笑道:“对的。”
高三(1)班的其他学生也陆陆续续来了陈与眠和江枫的房间,一伙儿将两张床推到一块儿,空出靠窗的一片空地,拉过旁边的一张圆形的小桌子,大家坐在地毯上,围成一圈。
施兴晨也在其中,在靠近墙角的位置,一半的身影掩在窗帘垂落的阴影之中。
外卖也陆陆续续地到了,蒋洲大呼小叫道:“哎哎哎卫清!你有点东西!这么多啤酒!你明天不上课了?”
武欢靠在身边的女孩子的肩上,俩人笑作一团:“今天是倒数第二天,不是最后一天。”
卫清看了看时间,振振有词地晃晃脑袋:“已经过了零点了,今天就是最后一天!”
“行啊可以啊!那你明天甭上课去了,睡醒直接打道回府!”吴越勾着卫清的肩膀,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没停,拎起一罐拉开拉环,自己没喝,径直往卫清嘴边送,“来!我们卫哥先来干一个!”
“我还没满十八周岁,我喝冰阔落!”蒋洲打开一罐可乐,撞了撞吴越手里的罐装啤酒,“你们喝,喝完我收拾。”
“嘿!你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卫清一拍大腿,“你先把你床底下的臭袜子收拾了吧!我们枫哥的房间用你收拾!”
吴越“哎呦哎呦”叫唤了两声,怒道:“拍你自己的大腿!”
房间里一伙人彻底笑作一团。
陈与眠听见卫清的话,很是心虚地笑了笑,稍稍别过脸去,对上江枫一脸忍俊不禁的神色。
他见陈与眠看他,在一片热烈熙攘的氛围中,手不着痕迹地扶住他的腰侧,凑过脸来悄摸摸道:“没事儿,我收拾。”
“......”陈与眠眉角抽了抽,维持着面上标准化的微笑,移开视线。
施兴晨也在欢闹的人群中,在半明半昧的混沌光线中,没事儿人似的微笑着。
从十二点,吃喝玩乐闹到了将近两点,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散了。
蒋洲扶着人事不省的卫清走出房间,回头看了眼一片狼藉的房间,担忧道:“我扶卫清回去,过来帮你们收拾吧?”
江枫笑了笑:“没事儿,我们自己收拾。”
“你赶紧扶他回房休息吧,明天还要起早。”陈与眠弯腰捡起一个不断滚动的易拉罐,顺手丢进垃圾桶。
“行吧,那你们也早点休息。”
房间门悄无声息地闭合——再次回到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密闭空间中。
陈与眠半蹲在地上,拣拾起地上滚落的易拉罐和塑料袋。
倒是江枫,坐在床沿上,看着低头劳作的这位,似笑非笑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躺会儿?”
“......”陈与眠头也不抬,伸手朝江枫架起的二郎腿上来了一记,“抬脚,踩着塑料袋了。”
江枫敛起一点似要溢出来的笑容,腿放下,弯下腰,凑到蹲在地上收拾的这位的耳边:“没关系,你主外,我主内,我会收拾就行。”
陈与眠抬起头,唇角擦过江枫的脸,在一瞬间的接触中传递过来的热度远远不同于平日里他冰凉凉的触感。
——很难说清,浓烈的醉意是来自于整个房间里弥漫着的酒气,还是江枫扬起又落下的唇角、还是他那对反常的水泠泠的眼球里,盛着的光晕。
——他好像喝多了。
陈与眠很迟钝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但好像有点晚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天旋地转,他仰面躺在床上,看见白花花的天花板上的那盏圆形吊顶灯,散射出的明亮又刺眼的光。
然后视野又忽地一暗,浓酽的酒气铺天盖地包裹住他。
很少很少,很少看见这样的江枫,无礼的、毫不顾忌他的感受的、肆意发泄情绪的江枫。
使他感到陌生又亲近的江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