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响起,“系统提示,现在是北京时间11:45,距离您的任务截止时间还有15分钟。”
陈与眠只好暂且放下手里的书,问:“什么任务?”
“您需要连续三天和江枫先生在社交软件上保持联络,否则,将清空您的部分任务进度!请您慎重选择放弃哦陈先生!”
“你是在威胁客户吗?”陈与眠冷冷道。
“温馨提示而已哦陈先生,本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
陈与眠认命地拿出手机,点开和江枫的聊天框。
陈与眠:[谢谢。]
Jiang:[不谢。]
江枫的回复一如既往。
消息发送成功的一瞬,左耳传来电子礼花声和系统激动无比的欢呼声:“恭喜您顺利完成任务!目前为止,您已完成第一阶段的所有任务,本系统已向您的邮箱中发送任务奖励,请您注意查收!”
所以任务奖励是邮件??
陈与眠疑惑地点开邮箱,果然看见一封新收到的邮件——发送人赫然是老陈常用的邮箱。
他在看见发送人的那个熟悉的id的一瞬间,清晰地听到了胸腔里一声沉闷的心跳声,这让他无端端想起,小时候家里那扇年久失修的门,总会在有人进出的时刻,发出喑哑的呻吟声,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一股铁锈的血腥气。
那时候的妈妈还很年轻很年轻,穿碎花长裙,总是娇嗔地埋怨老陈,连门都修不好。
老陈工作总是很忙,每次都乐呵呵地往连接处的合页里抹上油,接下来的几天,进出家门的时候就听不见那声尖而长的“吱呀”声,可没过几天,它便故态复萌。
周而复始,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到他们生活好一些,买了新房子,住进了新家。
陈与眠伸出手指,又缓缓蜷起。
他几乎可以猜到,老陈留给了他什么。
他伸手又收回,想触碰又觉得心痛。
他听见心跳一下一下,坚定无声地维持着肌体正常周而复始的运转。
手指不断颤动的间隙里,冰凉的指腹无意间触摸到了屏幕。
下一秒,老陈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陈与眠听见血液奔流过太阳穴的轰鸣声。
左耳的助听器里响起他熟悉的声调。
“嗨小眠!十八岁生日快乐!”
陈远志坐在镜头前面,陈与眠一眼认出他身后的背景是家里主卧的那个落地窗。
他从来没有拍过这样的视频,看上去显得有些拘谨,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打了条蓝色波点领带,甚至郑重地别了一枚领针。
他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番领带,又伸手将窗帘拉开一些,好让光透进来的多一些。
陈与眠越过他看见窗外的景象,一树又一树金色戎装的银杏,在萧瑟秋风中,顽强对抗着呼啸而来的冬。
宿海爱种银杏,满街的银杏树,在夏天会被环卫工人打落一地的白果,有车碾过,便散发出不太好闻的味道,路人纷纷掩鼻而过。到了秋天的时候,秋风一天吹过一天,银杏叶就一天黄过一天,一直到了深秋,枝头仅剩的那点绿意消耗殆尽,满树金黄,沙沙作响。时间继续走,黄叶铺了满地,宿海就入冬了。
老陈走的时候,也就是这样秋风卷起满地黄叶的光景。
这段视频里的这位父亲,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秋日黄昏的光,有气无力地从窗外照进来,给陈远志饱受病魔摧残而双颊消瘦的脸,镀上一层温和的、昏黄的光晕。
“小眠啊,爸爸很抱歉,可能没有机会参加你的成人礼了,希望你别怪爸爸,爸爸......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视频中的陈远志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仓促地起身,连抽了几张纸巾,捂住嘴,一只手痛苦地拍打着胸腔。
那样激烈的咳嗽声,像是濒死的困兽的哀鸣。
陈与眠胸腔急促地起伏,一下一下,感觉到一种钝物锤击心脏的痛感。
鼻腔里喉头处干燥脆弱的毛细血管在那年深秋的卧室爆裂,身处今日盛夏的陈与眠,恍惚间闻到一股子血腥气,在湿闷的空气里弥漫。
要下大雨了啊,陈与眠按下暂停键,起身拉开卧室的窗帘,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宿海,夏天总是湿热沉闷的。夜晚的雷阵雨来得干脆爽利,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
陈与眠重新坐回床沿,按下继续播放键。
陈远志总算止住了咳嗽,一下一下地捋着胸膛顺气,有些不好意思地重新看向镜头。
“所以爸爸录了这段视频给你......等你十八岁的时候再看,就当......爸爸陪你过生日了。生日快乐,儿子!爸爸不在的这几年,你肯定已经从一个毛头小子长成男子汉了吧?十八岁,是个大人了啊......是爸爸不好,离开你的这两年,一定错过了很多很多值得怀念一辈子的事......婉婉总说我太惯着你了,总带着你到处玩儿,不务正业......现在回想起来,幸好,幸好爸爸已经在有限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跟你一块儿玩儿了,这样我们小眠以后想起爸爸,想起的都是快乐的时光。爸爸也能在你的心里,留得久一点儿......”
陈远志咧开嘴,笑盈盈地冲镜头张开双臂,作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开心点儿!老陈一直陪着你呢!”
短短几十秒的视频戛然而止,窗外撕裂云层的闪电照亮了半片天,瓢泼大雨以一种倾覆城市的姿态劈里啪啦地砸在建筑物上。
“啊......”陈与眠张着嘴,周围的空气太过湿重,他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窒息感,鼻腔里连同肺管子里,都仿佛充斥着水汽。
阵阵头痛从后颈皮处攀援而上,如细密的阵脚一点点扎进他的头皮。
他跌坐在床沿,单手撑住床垫,另一只手,五指张开深深扎进头皮,死死地攥住一把头发,试图缓解突然发作的焦虑躯体化症状。
咚咚。
门被敲响了。
“啊......”陈与眠蓦然放开头发,撑着床沿,以免自己栽倒在地。
“你头发没吹。”江枫打开房门,拎着吹风机走进来,看见坐在床头的陈与眠。
他好像在忍受很大的痛苦——这是江枫看见他的第一反应,虽然他只是静止地坐在那里,但江枫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角的红痕、顺着脸颊流下的水渍和颤抖的手指。
“怎么了?”江枫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
房间的顶灯照出的光线太白了,照在陈与眠脸上,白惨惨一片。江枫的视线越过他的头顶,看见窗外的大雨形成了水幕,由远及近的闪电撕裂了布帛一般的天空。
“没事......”陈与眠颤抖着嘴唇说。
“你吃什么药?舍曲林?”江枫平静地问,“还是帕罗西汀?”
江枫说话的间隙,窗外劈下一道响雷。
陈与眠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怔怔地看着江枫。
雪白的日光灯晃得他的头更晕了,连江枫右眼下的那粒小小的泪痣,都是重影的。
江枫又重复了一遍:“吃什么药?”
“......舍曲林。”
“一片还是半片。”
“......半片。”
“好。”
江枫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药瓶倒了一片,掰了一半。
“伸手。”
他把半片药放在陈与眠掌心:“我去倒杯水,你坐在这里,可以吗?”
陈与眠迷迷瞪瞪地点头。
他接了杯温水,看着陈与眠把药吞下去,又安静地坐在了陈与眠身边。
“好一些了吗?”
陈与眠点头。
“我帮你吹头可以吗?”
陈与眠迟疑了三五秒,点点头。
风温柔地吹拂他的头发和脸庞,江枫的指腹无意间触碰到他的头皮,那种针扎似的脑袋里的刺痛感慢慢消失殆尽。
“困了吗?”江枫问。
陈与眠还是点点头。
“你需要开夜灯吗?”
他终于摇了摇头。
“那晚安,”江枫走出房间,替他熄了灯,“晚安。”
“同桌。”
夏天的雷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十来分钟的光景,窗外雨势渐弱,淅淅沥沥的声响混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像是一首安宁的夜曲。
陈与眠安静地躺在江枫的床上,渐渐感到一点睡意。
清白的路灯光,幽幽照进窗来,打在床前。
“咚咚。”
上午十点二十三。
江枫看了看时间,敲响了次卧的房间门。
“同桌?”他又敲了一遍门,仍然没得到回复。
江枫垂下手,本打算先去处理中午做饭要用的食材,又想到昨晚陈与眠的状态,迟疑片刻,还是轻轻推开了房门。
陈与眠还在睡梦中,面容沉静,细碎的刘海遮住额头,睡姿不太雅观,连夏凉被都掉在地下。
夏天正午的太阳铺天盖地地充斥满整个房间,碎金子似的洒在他裸露的脚踝和一截白皙的小臂上。
江枫将窗帘拉上些以免阳光晒到他身上,又把被子捡起来搭在他身上,然后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仍然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带上房门。
陈与眠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十一点。
等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就看见窗外的日头已经高悬半空了。
他半睁着眼睛,摸索着从枕头旁边抓起手机——手机还没电了。
“......”陈与眠跟烫屁股似的从床上蹦了起来,光着脚冲出房门,“江枫!!”
江枫正在厨房忙活,听见声响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右手还提溜着把菜刀,湿漉漉地往下淌水,有些发懵地问:“怎么了?”
陈与眠脚步顿在原地,也怔怔地看着他说:“我俩......”
江枫:“?”
陈与眠:“旷课了?”
“什么?”
陈与眠:“你请假了?你帮我也请假了吗?”
“......今天星期天。”
陈与眠:“......”
砧板上的鲫鱼还没死透,拼着最后一口气打了个挺,从灶台上一跃而下,皮开肉绽、水花四溅地在地板上扑腾。
陈与眠注意到江枫身后的动静,看着地面上垂死挣扎的鱼,愣愣道:“......我不吃鱼。”
江枫:“......”要不您还是再去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