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给爷热坏了要!”卫清前脚踏进江枫家的门,后脚已经甩掉了一只鞋,轻车熟路地拉开鞋柜拎了双拖鞋换上,还不忘递给江枫和陈与眠,“给!拖鞋。”
江枫倒是见怪不怪,淡定地换上拖鞋,顺手打开中央空调。
江枫家里的陈设,和他本人向外展示的形象气质高度统一。由整块清白的大理石岩板铺陈的电视背景墙,半透明的黑色酒柜玻璃门,暗灰色布艺沙发,以及高悬的古典欧式风格的客厅灯盏,更像是开发商装修的样板间,冷淡简约,没有半点生活气息。
“你俩先垫垫。”
江枫给坐在沙发上的俩人递过一盒饼干。
“我不吃!”卫清一把抢过饼干,塞到陈与眠手上,又朝江枫甩过去了一个比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还要幽怨的眼神,恨恨道,“我今天就算是饿死,从这儿跳下去,我也不吃这盒饼干!我要吃你做的饭!”
江枫诚恳地解释道:“......我外卖买的菜还在路上,可能要晚点吃饭。”
“我不信!我怀疑你是想让我吃饼干吃到饱,好让你同桌独享你做的饭!”
“......那你饿着。”
陈与眠:“......我吃。”
“有忌口的吗?”
“......没有。”
”行。“江枫点点头。
一直折腾到晚上七点四十,三个人才堪堪坐到了餐桌上。
黑色大理石餐桌上整齐地码了四个盘子,三盏现代风格的餐厅吊灯悬挂上方,散发出盈盈暖黄色灯光。小炒肉肥瘦相间,油润焦黄;红烧排骨浓油赤酱,色泽鲜艳;丝瓜炒蛋鹅黄嫩绿,相得益彰;还有一汤碗的番茄蛋花汤,段段碧绿青葱,浮荡在白底瓷碗中。
“我服了......我真服了......”卫清双手捧着碗,盯着一桌子飘着热气的佳肴,目光迷离地喃喃自语,“......十几年了,我认识你十几年了,你竟然会做饭......”
“尝尝。”江枫权当没听见好友满腔悲愤的控诉,往陈与眠碗里夹了一筷子排骨。
“我也要!”卫清撇着嘴,作出一副六月飘雪的怨怼委屈状,恨不得将碗戳到江枫鼻子底下。
江枫慷慨地往卫清的碗里夹了一筷子丝瓜:“饿不着你。”
“排骨!我说的是排骨!排骨!”
“......”
“喝汤吗?”
不等陈与眠回答,江枫已经起身,进厨房拿了碗和汤勺,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蛋花汤。
“......谢谢。”
陈与眠接过汤勺,一点点拨开汤面上浮荡着的葱段,才舀了一口送进嘴里。
他不吃葱。
姜也不吃。
蒜也不吃——糖蒜除外。
......以及青椒也不吃——甜椒除外。
江枫眼睁睁看着饭前说没有忌口的同桌,一点点儿跟雕花似的拨开葱段,才小心翼翼地往嘴里送了勺汤。
他又眼睁睁看着他这位所谓“没有忌口”的同桌,用一种探寻的、犹疑的、审视的目光反复偷瞄了几眼那碟小炒肉,连着两次戳向小炒肉的筷子中途改变了方向。
“......”江枫利落地往他同桌碗里夹了两筷子小炒肉,“不吃青椒还是不吃大蒜?不吃的挑出来就行。”
“......哦。”陈与眠自知理亏,低头咽下一口肉。肥瘦相间,焦香油润。
“不是说没有忌口吗?”
陈与眠迟疑了两秒,缓缓点头:“......你可以放,我可以接受,但我不吃。”
这意思是,他并不排斥食物里有葱姜蒜的味道,但葱姜蒜本身,他是不吃的。
“......”倒也不是很挑食,也挺好养活的。江枫想。
“有饭吗枫哥!”卫清咽下嘴里的排骨,一点儿不见外地端起碗,“我感觉我能吃三碗!这排骨太下饭了!”
“......没有,”江枫说,“家里没米了——我去煮面。”
“行!快点儿的枫哥!”
“先把你嘴上的油擦擦。”江枫毫不留情地抽了张餐巾纸,顺手捂在卫清脸上。
“嘀——”
熟悉又陌生的系统提示音在耳边响起。
陈与眠下意识地捂住左耳的助听器,低声道:“闭嘴。”
系统:“......我还没说话呢陈先生。”
“闭嘴。”陈与眠捂着左耳,偏过头,压低声音冷冷重复道。
“......恭喜您达成新成就——秀色可餐!请您再接再厉、继续努力!”系统硬着头皮、顶着压力不怕死地继续抑扬顿挫道。
“......行。”
“行?什么行?”低着头呼哧呼哧啃着排骨的卫清总算听见了陈与眠的声响,不明就里地问。
陈与眠:“排骨行。”
“陈先生真是天资卓越、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的一把好手!请您继续夸赞江枫先生的厨艺以及他本人在厨房展现出的绝佳领袖气质!这!就是他的主场!”
陈与眠:“......”
助听器中的系统还在持续输出:“江枫先生就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典范!当之无愧的学习榜样!见贤思齐的目标人物!”
“......你闭嘴吧......”
“什么,什么闭嘴?”卫清嚼着块丝瓜,口齿不清地问。
陈与眠:“夸江枫呢。”
卫清:“啥?”
陈与眠面不改色:“夸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哈??”
陈与眠顺嘴道:“找对象就得找这样的。”
江枫端着碗面从厨房走出来,饶有兴趣道:“找什么样的?”
刚刚还云里雾里的卫清瞬间有如醍醐灌顶,抢过话头:“你同桌夸你呢!说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找对象就得找你这样的!”
陈与眠:“......”
江枫大言不惭:“嗯,我也觉得。”
陈与眠:“......吃面吧。”
三碗清汤挂面,下了两把小青菜,浇上勾了芡的排骨汁,洒上一把葱花......陈与眠那碗除外。
陈与眠低头吃了口面,拿筷子搅和了几下,又吃了一口,突然感觉味道有点不对,他有点疑惑地又搅了搅碗里的面,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抬起头,怔怔地问江枫:“你往面里加了什么?”
“啊?”江枫吸了口面,“秃黄油......就是蟹黄酱......”
江枫意识到了什么,放下筷子:“你不吃蟹黄?那我再给你下一碗。”
“不是......”陈与眠也放下筷子,和江枫二人面面相觑。
“嗯?那是......这个牌子的口味不喜欢?”
陈与眠沉默了三五秒,摇了摇头,艰涩开口道:“挺好吃的......”
“......但是我对螃蟹有点过敏。”
江枫:“......”所以,您管这叫没有忌口?
江枫深吸了一口气:“走吧,去医院。”
*
刚出小区门卫清就被他家长一个电话喊回了家去,一步三回头耷拉着脑袋和二人告别,江枫和陈与眠两人往医院赶。
去医院的路上,陈与眠的眼睑下方肉眼可见地出现了许多紫红色的皮下出血点。
过敏带来的不良反应随着时间的一分一秒的流逝愈发严重了起来,陈与眠仰着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江枫:“师傅,麻烦开快一点儿。”
“......没事。”陈与眠半睁开眼皮,温言安慰道,“稍微有点过敏,不严重。”
江枫说:“好。”
手机铃声响起——江枫瞄了一眼他的屏幕,看见来电显示的联系人是“妈”。
通话铃声响了有三四秒,陈与眠犹豫了三四秒,划下了拒听键——过敏引起的喉头肿大的不适感,使他目前不太能正常地发声。
陈与眠:[妈,在聚餐,等等给你回电话。]
妈:[好的]
妈:[喝酒了吗?你们一帮小孩儿不能喝酒]
妈:[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吗?]
陈与眠感觉头晕得厉害,从前额处传来的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熟悉的胀痛感让他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焦虑情绪作祟导致的生理反应,还是过敏带来的不适感。
“你坐在这里别动。会有护士过来给你扎针。我去拿药,马上回来。”
一直到下车,一脚踏进医院的大门,被人扶着坐在椅子上,陈与眠始终感觉,眼前好像蒙了一层雾一样的白纱,他迟钝地、探寻地、坚定地伸出手,朝虚空中搂了一把,试图扯掉那块纱,它却像个活物一般,灵巧地往外飘了一寸。
他正想再往前走一步,双手却被按住。
“......有点晕。”陈与眠说。
江枫半蹲在陈与眠膝前,将他同桌胡乱挥动空气的手捉回来按在膝盖上,温声叮嘱道:“我马上回来。”
“大姨,您能帮我看着他点儿吗?我去拿药,去去就回。”
陈与眠旁边坐着一位抱着个四五岁小姑娘的阿姨,一头金灿灿的羊毛卷短发,唇色红艳艳的,看年龄打扮一时间分不清是孩子的妈妈还是奶奶,她闻言热情地一口应下:“哎你去吧,这你弟弟吧?这么大个人了还能跑了不成!我帮你看着!”
江枫礼貌地道谢,小跑着奔向拿药的窗口。等他排完队拎着口服的药回来的时候,陈与眠已经挂上了点滴,侧着头,安静地闭着眼睛。
不管任何时候,医院里似乎总是人满为患,在各个窗口排队或等号或拿药的家属,在诊室门口惴惴不安等待检查结果的病人,在楼梯间短暂地休憩片刻的医者,欣喜若狂和悲痛欲绝的情绪在同一个时空里交织,小孩儿的哭闹声和广播冰冷机械的叫号声重叠,江枫觉得耳边似乎很吵——他小跑着穿过人群,远远地看见陈与眠坐在医院并不太舒服的椅子上,面容沉静。
他一点一点放慢脚步,像是怕惊醒一场梦。
风从熙攘的大堂穿过,带来刺激性消毒水的气味、引人食欲的饭菜的香味和一点点无踪无影的含笑花香。
他隐约想起来,医院的大门口似乎生长了几丛含笑花,花开的时候会散发出熟苹果的味道。高三(1)班门口,也零零落落地种了几丛。
他感受到一种喜欢的情绪——很难说清,在这个时刻,他喜欢的是这样有目的地穿过人群的归属感,还是这联系起医院和教室两个时空的独特的花香气,或者说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