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眠哥,今晚上我家来吃饭!”卫清单手背着书包,斜着身子大咧咧地站在陈与眠课桌前,冲他扬了扬下巴,“上次说好的,还记得不?”
周六下午第四节课结束,教室里乱糟糟一片。
宿海实验一中的学生一周里唯一不用上晚自习的一天就是周六,因此这节地理课结束,各科课代表们都争分夺秒地在黑板上誊抄老师布置的作业,布置完好早点儿放学。
陈与眠坐在座位上,不慌不忙地往记事本上抄作业,倒是一点儿没有急着下课的架势,闻言顿了顿笔尖,刚想拒绝,脑海里闪过那个破烂系统上次的警告,只得点了点头。
“快点儿的啊眠哥,什么作业用得着我们眠哥亲自抄啊,我都拍了照了,走吧!”卫清毫不见外地将陈与眠桌面上零落的几支笔收拾进笔盒,边催促道。
“拍照看不清楚。”江枫斜着眼瞥了卫清。
“嗨说什么呢?我这手机,新买的!***万像素,**摄像头,这会看不清楚?”卫清得意洋洋地挥舞了几下手里捏着的某大牌最新款手机,冲江枫“哼”了一声,脸上流露出一种“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神情,“哎来来来枫哥,给你看看我拍的照片!”
江枫:“一整个相册一万多张照片,除了作业搜题就是你的自拍,要不就是各角度全方位展示食堂千年不变的菜色,***万像素,有必要吗?”
卫清:“......”
陈与眠:“......我抄完了,走吧。”
卫清家住得离学校不远,平常打车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不过放学这个点儿正好遇上晚高峰,校门口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在车上的时候陈与眠拿着手机给张婉发了消息,张婉倒是迅速回复了“好的”。但没一会儿,又陆陆续续地发过来几条消息。
张婉:[和哪几个同学吃饭啊?]
张婉:[几点回来,妈去接你?]
张婉:[你同学家住哪里]
陈与眠摁灭手机屏,抬头望向车窗外的车水马龙,奔流四散,路的尽头是盛夏的晚霞,晕染出成片烟紫与姜黄交织的云彩。
卫清和司机师傅相见恨晚,相谈甚欢,聒噪得如同夏天满街银杏树上的蝉鸣。
“你家住几楼?”陈与眠冷不防开口,突然打断卫清和司机关于人口老龄化和粮食进出口问题的深入探讨。
“啊?”卫清从副驾驶的位置上探出头来,摸了摸发茬,愣愣道,“三......三楼,咋了?”
“没事。”陈与眠点头,继续望着窗外的人流街景出神。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同坐在后排的江枫顺着他同桌的目光向车外看去,老旧爬满青苔的居民楼下开了一家冷饮店,玻璃门上歪歪斜斜印着“内有空调”四个红字,背着花花绿绿书包的小学生围拥在柜台前,头上扣着小黄帽,像是躁动的蜂群。
江枫收回视线,顺着旁边人的肩膀,手臂,向下轻飘飘地落在陈与眠的手上。
他的这位同桌,顶着这样的日头,甚至在走出教室前还套上了长袖的校服外套。
本就清白瘦削的一双手,此刻用力紧握着手机,更显出一种嶙峋的骼骨分明;穿过车窗打进来的昏黄的日暮夕阳光,却又柔柔和和地、圆润地包裹住他突出的指节。
“在紧张什么?”江枫问。
“啊......”陈与眠猝然收回视线。
“紧张什么?”
陈与眠摇头:“没有的。”
江枫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三个人愣是在路上堵了有半小时,年代久远的出租车才哼哧哼哧、走走停停地开到了目的地。
“嗨,我家这小区有点儿年头了,你们一会儿还得爬个楼梯,”卫清在二人前面浪浪荡荡地走着,边走边随手掐了片叶、随脚踢了棵草,回头冲两人招手,“走快点儿的啊你哥俩!我妈做的小炒肉,那可真是一绝!快点儿快点儿!”
五分钟后。
“......妈!你在家吗妈!开门啊妈!”卫清扑在门上,惊天动地地捶着家门,“妈!”
江枫:“......”
陈与眠:“......”
“我妈......我妈可能去门口超市买饮料去了!”卫清振奋精神,掏出手机,边拨号边热情地问,“你俩想喝什么?雪碧?还是可乐?我打电话跟我妈说!”
电话倒是迅速接通了。
“喂儿子......”
“妈!你在哪儿呢!你怎么不在家呢!”
“哦我在你宋姨这儿......三缺一......二筒!哎哎哎,碰碰碰!”
“......”
“忘了跟你说了,你晚上自个儿吃点儿,你那儿还有钱吗......”
“......”卫清绝望地放下手机,看向默默站在他身后乖巧地等待蹭饭的两位哥,艰涩开口道,“出了点儿意外......我妈好像忘了你俩今天来我家吃饭这事儿了......”
江枫:“看出来了。”
陈与眠点头:“看出来了。”
卫清:“......要不,下馆子?我请客我请客!”
江枫:“去我家吃吧。”
江枫的话一出口,卫清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物种似的惊诧道:“呦呵,你爸妈在家?他俩不环游世界去了吗?”
“嗯,”江枫利落地转身下楼,“现在应该在科罗拉多州看峡谷。”
卫清快步跟着江枫下楼,还不忘回头招呼陈与眠跟上:“哎那你家不也没饭吃!”
“我做。”江枫说。
卫清一个趔趄险些从楼梯上翻滚下去,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扶手,干瞪着俩大眼珠子:“你会做饭???”
“......不行吗?”
卫清:“认识你十几年了,你现在跟我说你会做饭??”
“......你也没问过。”
“江枫!那我以前在你家挨的那些饿、吃的那些高油高盐的外卖以及垃圾食品算什么!?你会做饭你不做!啊?算什么?!”
“......算你胃口好?”
“江枫!!!”
声嘶力竭的怒号声回荡在狭窄的楼道里,经久不衰,余音绕梁。
......
三人打车去江枫家的路上,江枫看到他的那位同桌再次处于一种紧张而游离的状态中。
江枫问:“紧张什么?”
“......没有。”
江枫状似无意道:“我家住十三楼。”
他的那位同桌握住手机的力道明显大了几分,紧抿着唇,点点头。
“不对,不是十三楼,是三楼。”江枫说。
“......”
陈与眠花了好几秒,才听出江枫话里的揶揄意味。
他转头去看他,而他有意无意地偏过脸去,望向另一边的窗外街景。
出租车平稳向前行驶,从城东开向城西,二十来分钟的车程,横跨了这个十八线小县城。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小区安保森严,并不允许外来车辆驶入。
三人折腾了这么一番,时间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但夏天的日头总是格外的长,昏黄的半个太阳仍然挣扎着挂在天际线,陈与眠跨出车门,夏日傍晚的闷热感像厚重的棉被兜头兜脑地蒙了他一身。
他眯着眼睛,迎着冗长的夕阳光线,抬起头,看见小区门口拔地而起的仿欧式石拱门上方,高悬的四个鎏金大字——**庭院。
“怎么样?气派吧?”
三人明明是去江枫家里,看着卫清奋勇当前、小步快跑的架势,他倒像是带路的主人。
“这可就是枫哥家的那么一丢丢......哎一丢丢家底!”卫清夸张地比了个手势,眉飞色舞地在前头带路。
“......闭嘴。”江枫说。
“哎到了到了,这幢就是了!哎眠哥,你磨磨唧唧的磨蹭什么呢!”卫清招呼道。
陈与眠:“......没事。”
三楼......还是十三楼?
陈与眠抬头望了眼望不到头的高楼,回想出租车上江枫语义不明的玩笑。
他这么想着,脚步缓慢但不停滞地跟上,紧抿的唇线和包裹在宽大的蓝白校服外套下略向僵硬的肢体动作,不像是来朋友家作客的,倒像是......来服刑的。
十九楼。
电梯停留在十九楼,长时间地没了动静。
陈与眠悬着的心缓缓沉下去。
“草草草!十九楼干什么呢!电梯是他家开的吗!”卫清也被外头的暑气折磨得够呛,挥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暴躁地连按着“向下”的按钮,他扭头看了眼另一边的电梯,“哎!那边的电梯空着吗?乘那边的!”
“......啊......”陈与眠紧紧握着手机,听见心脏停跳了半拍。
“走楼梯吧。”江枫说着,已经推开了旁边安全通道虚掩着的门。
陈与眠几乎是踩着江枫的后脚跟儿,跟着进了楼梯间。
“哎哎哎,这边的电梯空着呢!哎不是,你俩一个两个走那么快干什么!”卫清在后边上蹿下跳地嚷嚷了几声,只好妥协地跟着二人爬楼梯。
陈与眠跟在江枫身后,听见前面的人说:“同桌,我家住三楼。”
彼时他正低着头,数着脚底下的台阶,顺着楼梯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听见前面的人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微微有些茫然地看他。
江枫冲他轻笑一声,居高临下道:“所以不用紧张,可以常来。”
卫清跟在二人身后,顶着40摄氏度的高温爬了几步楼梯,累得直喘,搭腔道:“肠?什么肠?我爱吃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