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影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日复一日努力练习钢琴,把妈妈生前因为怀她而没能登台的那场比赛视为自己的目标,希望替妈妈拿回那张获奖证明。
带着这个目标,她独自一人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几年,比赛前一天,她主动跟相处了五年的男友顾宣提出分手,反正是各取所需,顾宣需要一个有国际知名度的女朋友充场面,她需要一个看起来很爱她的男朋友满足她被偏爱的愿望。
之所以提分手,是因为顾宣来带她吃晚饭的时候说:“明天如果你拿奖,我就向你求婚。”
秦思影抬眼看他,他不紧不慢地切着盘中的牛排,用最平淡的语气陈述事实:“奶奶希望在她去世前能看到我结婚,生孩子估计是来不及了,所以这个不强求,顺其自然就好。”
“那如果我没有拿奖呢?”秦思影问。
“你会拿到的,这样能让我家里面更更满意,我会安排好一切,你只需要在领完奖之后回酒店就好。”顾宣并不把她的问题当回事,仍然自说自话。
秦思影一下子笑出了声。
顾宣终于抬头看她,她收了笑容:“不好意思,实在没忍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待在一起互相利用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才让你产生这种我会听从你安排的错觉,我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要跟你结婚吧?”秦思影的声音越来越冷,顾宣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真结婚还是假结婚不重要,单单是配合你求婚就不可能。刚刚听你的意思,似乎还在遗憾来不及生孩子,怎么,我同意了吗?”秦思影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嘲讽。
“秦思影,你不要太不识好歹。”顾宣把刀叉往餐盘里扔,金属碰撞出来的声音刺得她耳朵疼。
“我本来也想等拿奖后跟你说件事的,现在我看不用等了,”秦思影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背着包起身,“今天我就甩了你。”
丢下这句话,她扬长而去。
各媒体还没来得及大肆讨论她分手的消息,第二天就争先恐后派记者采访她获奖后的感想,同时希望能从她嘴里撬出一点分手的原因,可惜她面对记者一向滴水不漏,谁也没能问出点什么来,只能看着她捧着证书离开。
好在这是一个项目种类繁多的大赛,记者们不缺采访对象,没有人会追着她不放,至于从国内跑过来想写点花边新闻的那些记者,等他们下飞机,她也早就不在这里了。
这座城市不算大,但环境很好,人与人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边界感,因此没有人会在秦思影站在湖边望月亮的时候上前打扰,这片湖的风景永远这么美丽,不论是清晨还是傍晚,都不缺安静欣赏的人。
今夜月色非常好,她的目光却落在湖面月亮的倒影上,月影,正是她母亲的名字。
顾月影,当年横空出世的少女钢琴家,样貌和琴艺都十分顶尖,只要是她报名参加的比赛,就没有不拿奖的,只要是她演奏的乐曲,就没有不被她的琴音所触动的人。
这样优秀的人,是她的母亲。
或者再说得准确一些,是她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去世的原因,是因为生下她。
从小到大,她对母亲的印象,源自于外公外婆家的相册,她父亲秦川为母亲拍下的照片,以及身边人的讲述。他们用回忆和遗憾为她编织了一张名为“母亲”的网,网眼被愧疚堵得密不透风,但从来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她就独自一人默不作声在这张网里住了这么多年,不再指望能有人把她救出去。
早晚会习惯的吧,她想,却总是事与愿违。
父亲永远在世界各地奔走,并不是因为事业忙碌到这个程度,只是因为害怕触景生情所以不想看到她而已;外公外婆是对她好,但她没有傻到看不出他们心里的难过,他们最宝贝的独生女,因为怀孕反应太大,先错过了一场最重要的比赛,最后又为了生下她,在手术台上失去了生命,怎么能不埋怨她呢。
她也埋怨自己,所以逼着自己拼命练琴。站上母亲没能站上的比赛台,为母亲拿回那张获奖证书,是她活下去的动力,但是拿到了又怎么样,人不会死而复生,她仍然一无所有。
没有爱的人,没有人爱她,活的这么失败,不值得母亲放弃生命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如果重来一次的话,请放弃我吧,妈妈,因为除了你,再也没有人愿意不顾一切地爱我了。
银色的月亮静静悬挂于夜幕之上,如薄纱一般朦胧柔软的光芒笼罩了整个湖面,几滴泪水坠入湖中,悄无声息的没了痕迹。
花城中心医院。
“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是良性肿瘤,我们会尽快为患者安排手术,请家属也做好术前准备,患者目前状态良好,不用过于担心。”医生在垫板纸上行云流水写出一串鬼画符,告知病情后,随手把圆珠笔别在衣领上
“谢谢您,谢谢!”秦山连忙起身道谢,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将医生送出病房后忙跑回来为病床上的妻子削水果。
“就说了让你们不用担心,”何露也真切地为自己松了口气,“估计小轩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呢,白让他担心了。”
“阿姨,您没事就是最大的喜事了,他回来当面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也踏实。”站在病床另一旁的是他们的儿子秦洛轩的好友齐星蓝,秦洛轩正从外地赶回花城,托齐星蓝代为照看医院里的母亲。
齐星蓝为何露换了个更松软些的靠枕,何露拍拍他的手:“小星,阿姨谢谢你这两天来医院帮你秦叔叔的忙,等手术完了,来阿姨家吃饭,阿姨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炖牛腩。”
“阿姨,等您身体好了,应该我和秦洛轩带着你和叔叔出去吃顿好的庆祝才是。”齐星蓝笑着答何露的话,将换下来的靠枕放去窗边的小沙发上,顺手把窗推的更开一些。
“可惜了,因为这个检查,都没能陪着思影出去比赛,不知道她在外面怎么样了。”何露叹气,才舒展开来的眉头转眼又染上愁绪。
在听到秦思影的名字时,齐星蓝推窗的动作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
“你因为做检查,这些天休息的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思影已经拿奖了,应该是这两天就坐飞机回国。”秦山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妻子,想让她宽心一些。
何露正想说些什么,病房的门砰的一声就被打开了,一道身影飞速闪到病床前,正是马不停蹄赶回来的秦洛轩。
“妈,你还好吗?医生怎么说?要手术吗?哪里不舒服?”秦洛轩气都没来得及喘,又从嘴里蹦出一堆问题。
“没事,医生说是良性的,准备要安排手术了,辛苦你跑一趟回来。”何露抚摸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儿。
齐星蓝拿起一次性纸杯给他倒水,刚倒到一半,病房门口又传来敲门声。
来人他正好认识,顾宣。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陪我姐姐出国比赛了吗,我姐姐人呢?”秦洛轩看见顾宣就没有好脸色,他一向不喜欢这个唯利是图的人。
顾宣的脸色也很难看,却不是因为秦洛轩的态度。
“秦思影她……游泳的时候溺水了。”
齐星蓝手中的纸杯直接从手中掉落,水洒满一地。
“你疯了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秦洛轩一脸不可置信,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到底是怎么回事?”秦山继续追问,床上的何露已经开始掉眼泪。
“我不知道,比赛前她就跟我分手了。”顾宣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下一秒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其他人都愣住了,因为打这一拳的人,是齐星蓝。
“她现在在哪里?”齐星蓝的声音仍然很冷静,但紧攥成拳的双手正在发抖。
“还在国外确认情况,我先回来告诉你们,是为了商量应对措施。”顾宣嘴角乌青,这下是真正的脸色难看了。
“应对措施?你不要告诉我,思影出事了,你第一时间赶回来是为了让我们配合你顾家在媒体前解释,你还有一点良心吗?”一向好脾气的秦山也暴怒了,秦洛轩更是没闲着,又给了顾宣一拳。
顾宣本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被打了两拳心里也一肚子火,干脆直接和秦洛轩扭打起来,病房里一片混乱,齐星蓝已不见踪影。
他坐在开往机场的出租车上,只希望司机能开的再快一些,这些天他随身的包里一直备着证件,如果不是替秦洛轩过来帮着照顾何露,他本来应该在国外,在离秦思影最近的地方,看着她拿奖的。
哪怕她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他是谁。
齐星蓝更换各种搜索引擎,翻来覆去检索秦思影的名字,但秦思影到底不是娱乐圈人物,重要程度总是排在更吸引眼球的花边新闻之后,他实在没能看到新的消息。
只有亲自出国,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是最后一面,他也想见她。
飞机起飞后,齐星蓝收到秦洛轩的信息,他刚浏览完那行字,突如其来的颠簸就让他一下子把手机甩飞了出去,撞到舱内墙壁,屏幕裂个粉碎。
警报声响起,紧接着与周围不断发出的惊慌的尖叫声、恐惧的哭声混杂在一起,空姐在广播里告知情况,希望乘客们与家人进行联系,机组会尽最大努力迫降。
乘客们怎么会不明白,这广播意味着什么,最后能做的也只有撕心裂肺地哭喊,然后在一片混乱中,被失重感包围。
闭眼之前,齐星蓝脑海之中仍然是秦洛轩那条信息。
“齐星蓝,我不知道顾宣有没有说谎,但我姐姐不会游泳,她在国内都没兴趣下水尝试,在国外就更不可能跑去游泳了。”
最后一次见秦思影已经是好几年前,反应过来才发现,少女的样貌早已被岁月渐渐模糊,但却和儿时记忆里那朦胧的模样缓缓重合起来。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就不会选择站在远处默默观望,本来以为她为自己找到了幸福,却没想到会这样收场。
倘若能重来一次……
他是不是可以,站在她的身旁。
是不是可以,改变这一切?
是不是可以告诉她,他的心意。
倘若能重来一次。
听说人死之前,会有走马灯,生前种种回忆轮番在脑海中过一遍,过完了才算结束。
没入清澈的湖水时,秦思影看见阳光落在湖面上,哪怕在湖水之下,也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波光随水而动,她在那一瞬间,仿佛听见了很多声音,看见了很多人。
她看见叔叔一家为她伤心难过,她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只把这些年得到的奖金都留在银行卡里,用来给婶婶治病。
出国前她大约猜到叔叔一家瞒着她婶婶生病的事情,就是为了让她安心比赛。
是她自私,明知道真相,也还是选择来参加比赛,婶婶这些年将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照顾,她却为了一纸证书,关键时刻没有陪在病床前,只希望这笔钱能让婶婶少受些苦。
她还看见外公一个人在院子里,从日中坐到日落,面前是母亲,外婆,以及她的照片。他一生都在勤勤勉勉教书育人,中年失去女儿,晚年又接连失去妻子和孙女,在讲台上妙语连珠的他,此时终于因为万念俱灰而缄默。
噢,她还看到了顾宣,多年来互相利用,两人对彼此都毫无情感,哪怕她不在人世,也并没有影响他什么,他正准备迎接新的相亲对象,在奶奶去世之前定下婚约。
幸好离世之前最后见的人是他,才不至于连离开都觉得亏欠最后陪在身边的人。
意识越来越模糊了,该结束了吗?
秦思影最后看见有个身影与自己同撑一把伞,两人安静地躲着雨,他正对自己说着些什么,可她怎么努力也无法听清,无法看清他的脸。
一阵刺眼的光照下来,她睁开了眼睛。
梦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