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韦晚把人带了回去,从角门入了偏院,此处是祖父为她专门辟出的小院,她研习医术、晒药制药之所,与后院隔着一个月亮门,只有小棠常跟来,所以很是安全。展翼虽未流血,但内伤不轻,韦晚便让其先歇下,开方让小棠先去熬药。接着到厨房将热水盛了来,将那受刀伤的郎君外袍褪去,用剪刀将伤口处的衣服剪开,见血虽止住了,但伤口处却有些溃烂青紫,心下一沉,便知那伤他的刀上有毒。
韦晚急忙将尖刀置于火上炙烤,用砭镰点了手臂天宗和曲池两穴,后将创口剖开,那人咬紧牙关,脸上似有青筋凸起,已然疼醒,他修养上佳,竟未哼一声,韦晚知他在强忍,便道,
“我知君疼痛难当,麻沸散现下就可服用,只是此药需两柱香时间才能见效,伤君之人于兵器上用了乌头之毒,此毒一旦透过肌肤入骨髓,或将无法可医,是以才急着切开创口查探。”
“有劳娘子,我……无妨,娘子只管医治便是。”
因韦晚剖开了伤口,血再一次流了出来,血液呈鲜红色,她顿时松了口气,伤口虽深,所幸未入骨髓,只需将创口周围腐肉剔除,再加以止血、解毒的草药敷之,月余该可痊愈。
“郎君宽心,待麻沸散起了功效,我便替君剔除腐肉,好生将养,便可痊愈。”
“在下姓木,不知娘子贵姓芳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救命之恩,他日,定报答娘子。”
“木郎君客气,医者治病救人,本就是职责所在,不敢邀功求报。”
这位木公子实为当今太子李弘,其父为当今圣上、其母为武皇后,他微服出行皆对外称自己为木子。
李弘听着她语调缓缓、宠辱不惊,似带着抚慰伤痛的力量,意识渐渐昏沉,竟是睡了过去,韦晚知是麻沸散起了作用,便剔除了被沾上毒液的腐肉,幸得麻沸散,否则,观这郎君模样,怕是无法忍受这刮肉疗毒之痛。止血上药包扎,处理好伤口,她额头已有了一层细密汗珠。她净完手后抬头才发现已是夕阳西下之时。
想是麻沸散药效已过,李弘醒转过来,睁眼便看到一女子在夕阳余晖下远望的情景,她满面素净,大概是为了行医方便,她青蓝色的布衣袖口颇窄,用腕带缠紧,全身皆无装饰之物,只头上一支白玉梅花簪,脸上肌肤几近透明,周身皆是温暖的光晕。手臂痛感强烈,他倒吸一口凉气,韦晚听到声响转过头来。
“这麻沸散药效刚过,剃肉之痛必要折磨郎君一些时日了,此后几日,郎君入寝前服一次麻沸散,晚间或可睡得安稳些。桌上是山药粳米粥,于君伤势多有裨益,晚些时候,小棠会送麻沸散过来,喝下便可保君安睡。”
“不知娘子可知与我一处的两位郎君现下何处?”
“我遇到郎君时,君身侧便只有一人,那位现下亦在休养,他虽无外伤,内伤却不轻,服过药后,现下还未醒来。”
韦晚看他似担忧同伴,怕其病中伤神,便又多说了一句,“他虽受了内伤,所幸习武之人底子甚好,耐心调养定能恢复如初,木郎君不必忧心。现下你更需戒焦虑,静心休养。”说着便行了半礼,轻轻退了出去。
李弘回想今日发生之事甚是蹊跷,他今日本无出宫计划,只是母后突然提到,父皇近日总说到故去的皇祖母文德皇后,很是感怀,因大慈恩寺是父皇为追念皇祖母而建,又逢浴佛节,故来祭奠。他是临时起意,所带不过心腹二人,可观今日刺杀情状,又像是预谋良久,这人又是如何知道他今日会来?难道是……
明月挂树梢,已是亥时,此时敲门声响。
“郎君,我是小棠,奉我家娘子之命前来给郎君送药。”
“娘子请进。”
小棠放下汤碗,看后面的展翼跟着进来,想来是寻小棠声音过来的,进门遂抱拳、右膝跪地,神情哀痛“属下失职,置郎君于险境之中,就是万死也不能赎其罪。”
展翼和流云是李弘的心腹,在宫外为免暴露身份,对外皆称他作郎君。李弘正要开口,却被小棠抢了个先。
“你这郎君好生奇怪,我家娘子劳心劳力将你救活,你倒是又要去死了,难道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意毁伤之理?”很难想象八年前刚来长安的小棠和如今牙尖嘴利的小棠是同一人。
李弘被这机灵的丫头抢了话,有些哭笑不得,便说道“有劳娘子了,如若无他事交代,娘子便自去歇息罢,我与展翼还有些话要说。”小棠心中纳闷:他说话虽客气,可怎么听着像似不容辩驳的指令,明明是韦宅,怎他倒反客为主了?却还是依言退了出来。
“你切莫自责,今日遇刺想来是预谋良久,敌暗我明,防不胜防,好在天不亡我,若不是遇上这位医者,现下我怕是毒入骨髓,药石无医了,只不知流云如何了?”
“属下这就前去查探一番。”
“眼见着就要宵禁了,你又有内伤在身,不必前去了,想来他如若无事该已回宫,若有事恐也是……”李弘想明日是无论如何也要回宫的,一夜未归尚能瞒住,明日早朝定是瞒不住人的,想必现下东宫已是一团乱麻,只有明日早朝后前去与父皇说明缘由。
李弘看向桌上药盅,一口喝下,这一夜倒也安稳,第二日早间,韦晚过来帮展翼把了脉,又为李弘换了一次药,叮嘱了几句方要离开,李弘却开口说道:
“承蒙娘子相救,大恩难言谢,本不应用俗物搪塞娘子,但我二人在此处叨扰用药皆需钱财置办,请务必收下银两,此外,这有一玉佩,是我随身之物,娘子今后若有何难解之事,将其送往永宁坊展府,我知晓后定竭力为娘子解难,娘子切莫多心,玉佩留予娘子只是备个万一,某惟愿娘子一生平顺和美,无事烦扰。”
韦晚知他这是在辞别了,也惊讶于他一番言语,虽不过萍水相逢,今后应无缘再遇上了,更遑论求助,但此人说话倒让人觉得似春风拂面般温暖,阿翁总说世事难料,收下也无坏处,况救人虽是医者本分,于他而言却是一命之恩,况观他行止谈吐不是大贵也该是大富之家出生,收下了,于他生活当无碍,遂收下谢礼,望他能坦然离去。
“恭敬不如从命,木郎君好意我便收下了,只是二位郎君内外伤皆未愈,家去后还需再请郎中进行医治,更需静养。”
“多谢娘子提点,我二人便告辞了。”韦晚请小棠送二人从后院角门出去。自己便回前院与祖父用午膳。
祖孙二人相伴多年,从未有事相瞒,韦晚带人回家医治,他也是知晓的,不过信任孙女谨慎、体谅她一片医者仁心,未过问太多,看孙女过来,便似随口一说,
“你救治的那二人是否已离去?”
“小棠将他二人送至后院角门,想来已经走远了吧。”
“你昨日忙至暮时,伤得恐怕不轻,今日离去可有隐患?”
“孙女都交代清楚了,祖父放心。”
“你下月便要及笄了,今后处事要更周全些,将两个男子带回家医治,此事可大可小,我知当时情况危急,但如若下次再遇上,送往你师尊那里恐更妥帖一些罢?”
“孙女知阿翁所虑,此后定更加谨慎,决不让他人或流言伤及自身。”
看孙女这般,韦奭很是欣慰,韦晚性情过于纯粹善良,他虽知她只有救人之心,但世人并非都能理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此痛于女子而言不啻切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