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风景依旧,韦无忧却不似来时般雀跃,大抵过去十年所见生之艰辛都不如这几日所见,那些在病痛中垂死挣扎的人,那些亲人尽逝的独行者,那些以命换粮的卑微,在更多的灾荒之年,还有多少人易子女而食的,韦奭庆幸他没看到最丑陋的一面,更庆幸他小小年纪就能体会别人的苦衷,帮助在困境中的人,这样的善意更使他惭愧,曾几何时,他也会不计后果释放善良,曾几何时,他遇到危险也不会有丝毫退缩之意,又是在何时,他只求自保,不愿再如此?韦奭本不欲插手此事,心中顾念太多,最大的牵挂便是这孩子,人心中一旦有了牵挂,又怎能毫无顾虑一往无前呢?他曾尝万箭穿心之苦痛,方知众生皆苦,他回不到那个一身侠气的少年了,他的善意掺杂了世俗和伪善。而无忧的坚持如当头棒喝,他们帮助别人、巧遇神医,那女娃娃的心愿也得以成全,爱人者仁恒爱之,古人不欺,世人当以行践道。
初秋时节,他们到达了西耳河畔白子国,远远便看到数人在路边等候,待走进了才看清,可不正是望眼欲穿的张乐进求吗?无忧下车,恭恭敬敬跪下行礼,
“孙儿无忧拜见外祖父”
“快……起来,如你父亲心中所言,你已十岁了……”说着眼眶已红,又强忍了回去。这血缘很是奇妙,两人虽初次见面,无忧亦有亲近之感,想到每年生辰父亲皆要他先跪拜母亲遗像,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便很是理解外祖父想念母亲之情。
此时有一清秀女子蹲下抱着无忧,无忧有些错愕,韦奭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张清云,容貌与清月有五分相似,初见时她不过垂髫,算着时间,恐也过了双十年华,又生出许多感慨。韦奭温言提醒到
“无忧,这是姨母,你母亲的胞妹”
“无忧见过姨母”
“无忧……” 清云看着侄儿,哽咽难言,不舍放开。
大抵亲人相见都会如此,心中有无限感慨,准备好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过了好些时候,一行人才回到了家中,这也是韦奭第一次住在这里,而不是别院,父子两人住进了张清月未出阁前的闺房,张乐进求说原本以为出嫁的第二年他们就会随父前来赴任,后来,知道亲家无法赴任了,又想着她总会回来的,房间一直照着原来的样子,丝毫未动,再后来,知道她永不会再回来了,就更舍不得动了,只是常常打扫着,权当是一个念想罢了。
“这是阿娘的房间?” 韦奭摸摸无忧的脑袋温柔地点头,
韦奭看着这个房间,只见房间中间是一块画着高山流水的屏风,屏风两侧是窗户,一侧窗户放了书桌,书桌旁是书匮,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并一个锦盒,锦盒中是雕刻着梅、兰、竹、菊的四种青竹书签;另一侧窗户放了妆台,铜镜在烛火下闪动着昏黄的光,韦奭眼前又浮现了她读书的画面、她梳妆的样子,窗外或晴空万里、温暖和煦,或朗月高悬、云淡风轻,她总是安静平和,带来抚慰人心的力量。
无忧见父亲一时出神便知他在想念母亲,自小到大,他已见过无数这样的场面,本想陪着,奈何实是困得无法了,便道“阿耶,无忧先睡下了,阿耶也早点休息” 这孩子平时顽皮,礼数却周全,得到应允便跑入屏风后的匡床上躺下了,韦奭在书匮中寻来一书便坐下翻了起来,是一本汉代诗集,书中赫然夹着一页纸,韦奭随即打开那一页,是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那一页折于其中的纸展开,映入眼帘的满目皆是用簪花小楷写的“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他的心像被利刃所剜,痛到不能自已,韦奭,字思远。思远、思远,那些他离开的日子,他以为只是他在单相思,为了这份爱慕,他跨越了千山万水,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恋慕亡妻更多,他不曾想到,她希冀他的来到,她在此处曾望眼欲穿,她未曾表达的爱恋,是隐含在这字里行间的少女情怀,十年死生,浮世茫茫,他该如何忘记,这心病怕只有待到那黄泉相见之日才能痊愈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床边,每每心伤痛楚,无忧就像是那麻沸散一般,让他渐渐平复苦痛,坐在床边,摸着儿子的脸,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她和他的延续,她依旧陪伴着他,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也许是泪水掉落在无忧手臂上,感受到凉意,他迷迷茫茫地张开眼“阿耶不要难过,无忧也想念阿娘的,无忧陪着你”这一夜如一家三口的久别重逢。
接下来几日,无忧被张清云带得上天入地,全不似相见时那般涕泪连连,这张清云果真还是那个小时候的机灵鬼,只是她为何已过双十还未出嫁,虽心存疑惑,但作为亡妻之妹的婚事,他本就不适合插手询问,何况还有岳丈大人在。张乐进求却主动说起此事,不想这清云婚事还有些纠扯,少时她口中所称的阿逻,现下已在蒙舍一地建立了新的邦国,号蒙舍诏,他们父子原是居哀牢人,为了躲避仇人前来投奔,张乐进求看父子器宇不凡又有礼知进退,便将他们留下,想是为部族又添能人。哪知他们不肯居于人下,自己建立了小邦国,且野心不小,对其余各诏虎视眈眈,大有一统称霸之心。张乐进求遂言“我族虽地处偏僻,自蜀汉建国至今已有四百余年,清平却也安乐,自因着你父子二人功绩,开辟土地、教授躬耕之法,这白子国各部才渐渐富足起来,有生之年能见此地升平景象,我自是了无遗憾。且我膝下无子,本欲在族中寻一端方仁爱之人,娶了清云,登族长之位,我也该退位让贤,安享晚年了。可清云同这细奴逻一道长大,细奴逻此人从小又聪明绝顶,有别于众人,于清月开设课堂起,便是那一等一博闻强识的少年,这本是一段天造地设的姻缘,奈何张乐进求还未透露让位之心,这父子俩便自立门户,且野心勃勃,意图为一己私利,枉顾和平,置各部族于水火之中,他焉能嫁女于此虎狼之心者?”
张清云自小又是个死心眼,虽从不央求嫁与细奴逻,在婚事却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决心,张乐进求实也无他法,一耽搁便到如今。韦奭脑海中突然想起那个他自马上滑落,便机谨搀扶住的少年,那个学堂里读书出类拔萃,躬耕之上亦毫不懈怠的孩子,那个清云口中的阿逻?十四年过去了,想来他现已是气度不凡的一诏之主了吧?
虽故事在心中早有脉络,在写作中,细节却要反复推敲,不断翻阅史籍典故,很充实满足,希望能有更多人看到文章,求收藏,求知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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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前尘篇(归来再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