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四年六月,韦奭和张清月之子无忧生,张清月遭产厄之灾,殁。张清月生下儿子便现血崩之兆,自觉将去,强撑着一口气,切切叮嘱韦奭,
“七郎,我本欲和你相携赏云卷云舒、看繁花落尽,现……现下怕是不能了,我知你爱我亦如我爱你之心,但死生乃是天命,非人力所能及,你万不可就此沉溺悲伤,叫我不能安心,更不能对孩子心存怨怼,他于生时丧母已是不幸,你更要好好教养她,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生产时本就极耗气力,此时她已无法再言语,她看看孩子再看看韦奭,眼中依恋不舍,终还是去了。可悲,恩爱夫妻就此阴阳两隔;可叹,世间难有双至之福;可怜,小儿呱呱坠地之时,也是慈母见背之日。
韦奭看着被血染红的床榻,如石化一般,一旁是卢氏、阿茶等人悲切抽泣,婴孩的哭啼不止,稳婆见状,忙将孩子交给奶妈,卢氏强撑着跟了出去——这孩子可万不能再有闪失了,不然韦奭伤心欲绝,将自己闭于房中数月,可只要醒着,所视之物、所观之景皆是他与亡妻相处的画面
“七郎莫要难过了,父亲常年在外劳碌,早些致仕,远离那些朝堂纷争不好吗?”
“父亲没有忧愤,且我看他反而比从前更通达了,去时亦安详,我们好好照顾阿家……”
“阿家最近气色不好,不若我搬过去照顾一阵子?”
“这是我画的点心图样,七郎觉得可好……”
“孩子出生,若是儿子我们叫他无忧,女儿便唤作莫愁可好?”
“好,你说怎么都好……”
卧房中,床榻上,地上全是血……死别犹在眼前,韦奭在家中一日,便如受剐刑一日,日日煎熬品蚀骨之痛,若不离去,焉能活命?遂买下了栖云阁后的院落,带着无忧搬离了韦府,卢氏本想着过个几年,等韦奭想开,便再物色一温良女子,可每每提及都被他打岔回避,卢氏年迈,不忍看儿子孤独终老,可韦奭丝毫没有鸾胶再续之意,久而久之,她也就淡了这个心思,把心力全倾注于韦无忧之上,卢氏总顾忌着男子照顾孩子多有不周全之处,隔三差五便要接孩子回家,说来也怪,韦奭少时母亲陪伴居多,那时卢氏对儿子的教养还是颇有章法,全然不似如今对无忧的溺爱,古语都说慈母多败儿,何况隔了辈分,所幸韦奭对儿子教导严厉,韦无忧才不致长成一颗歪脖子树,这一晃,韦无忧也十岁了,虽稚气未脱,眉目却兼具了韦奭的清朗,张清月的秀气,一看就是芝兰玉树的清隽少年。
几年前,韦奭传信至白子国告知张清月死讯,张乐进求回信言词沉痛悲切,本以为来年还能相见,却不知一别永年,更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外孙无忧……韦奭当然能感同身受,现下韦无忧十岁,略懂些事了,便决定带着他南下看望外祖父。
贞观十四年三月,流鬼国派使节佘志向唐纳贡。流鬼国离长安有一万五千里,北接北海,南面与靺鞨接壤,从未与中原有来往,李世民拜佘志为骑都尉,同月,韦家父子南下。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的时节,南下一路向暖。韦无忧第一次出远门,又是爱玩闹的年岁,很是欢喜雀跃,韦奭虽对他品行养成要求严厉,平日玩闹倒也不拘着他,想到上次前往已是十多年前,那时家人都还在,想着心上人在前方等着他,心中难抑欢喜,时光如斯,不过须臾间物是人非,颇有些伤感。因着顾虑无忧,行程缓慢,夜晚也多宿于客栈,父子两俱是难得的好相貌,气度不凡又不似那清高之辈,大的对人客气,小的有爽朗热情,人在旅途,或生孤寂之感,故也常常有旅人前来搭话闲聊,此一路又与前不同了,他感慨百姓不若从前拘谨,对陌生人亦开朗友好,想来是大唐包容气象。
行至一月有余,到达了剑南道所辖真州昭德郡,此处因着今岁洪涝灾害,庄稼收成不好不说,近一月时间因霍乱、伤寒之症,死伤者众,韦奭观其症,脑中便浮现出曹植《说疫气》中所记载的“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大觉不妙,心知此处疠气流行,当是瘟疫,便吩咐车夫此处不便投宿,尽快离开。韦无忧从窗中向外看,稚嫩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恐惧,韦奭知他平日虽跳脱了些,都只是稚子把戏,这样哀嚎遍野的场景怕是要吓坏他,虽将他拥过来,“莫要往外看了,我们尽快离开便好了”
“阿耶,好多人躺着,看起来很难受,他们……要死了么?”
“他们只是病了,或能活下来呢。”他轻声安慰儿子,好似也说给自己。
“我们能帮帮他们吗?”
“吁……小娘子何故拦路?我今日若不及时勒马,后果哪堪设想。”车夫赵六有些气急。
“求你……救救我阿娘”是个女娃娃的声音,颤颤巍巍的音调,想是被吓着了。
“我们只是行路经过此处,并非大夫,也许救不了你阿娘” 韦奭此时已下车来,看到一个瘦小、面带菜色的女娃娃,他看她有些狼狈,轻声解释。
“家里人都病死了,阿娘给小四馒头,自己没吃,饿……”
听她说她阿娘并未染病,只是没了吃食,韦奭便将马车上一大半的干粮留给了这个女娃娃,嘱咐她赶快回家便准备上车继续行路,哪知无忧正要下来,他忙上前制止,
“阿爹,我小时捏金鱼玩儿,你教导我金鱼亦是生命,怎能轻待,还告诉无忧‘勿以善小而不为’,现如今有人要死了,我们就要走了吗?”
韦奭何尝想见死不救,如若是年少时的他,必留于此处尽己所能,可现下他带着无忧,如何能置他于险境,又枉顾自己生死。可是他现在能做什么呢?言传身教,身教重于言传,他大意了,如此言行不一,岂是为父之道?对了,他非医者,不能治病救人,但他曾看到书中提过,洪涝灾害过后水源易被污染,若人引用被污染的水,将致霍乱发生,对,水……他马上找到纸笔,写下勿饮河中之水,井水可饮之。
让赵六和温管事在周围扩散,另外他想此处缺粮,他尽可到邻郡买些粮食送来,能解些燃眉之急亦是功德一桩。才要出发,便听到人群中有人传来“治好了,真治好了,那游医真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