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望无际、无法穿透的苍白。没有天地,也没有花草人烟,目之所及,一片苍茫。
这是桔梗睁开眼睛时,所能看到的一切。
这里是什么地方?天国?地狱?大脑还能思考,记忆还很清晰,她清楚地记得,和奈落的生死之战,还有临走前,唇瓣上犬夜叉的温度。
“终于醒了吗?桔梗。”
带着嘲弄语声,从背后传来。桔梗记得这个声音,是他。
“奈落?”
桔梗轻巧地转过身来,在这无凭无依的空间,身体仿佛飘浮一般。不出所料,背后之人正是奈落,不,确切点说,仅仅只是一颗脑袋。硕大的蜘蛛网,中心之处,即便只有一颗脑袋,奈落依然笑得不屑一顾。
“你怎么在这里?”
觉察到彼此都毫无生气,桔梗大略明白了所处的位置,以及,奈落这副模样的原因。
“你也有今天。奈落,被摧毁的感觉如何?戈薇吗?净化你的人,是她吧。”
桔梗话语里的讥诮,奈落岂会不懂。这女人在嘲笑他曾经的狂妄,曾经不可一世肆意玩弄生命于股掌之间的奈落,终于下地狱了。
他直直对上桔梗的眼睛,微微一声嗤笑。
“是啊,就是那个女人。她不但杀了我,连四魂之玉也贯穿了。她真的是,完完全全地,取代你了,而你,只能在这里和我奈落揶揄。”
完完全全地取代,是啊,取代了太多,不光是恋人,连存在的意义都没了。所以她必须要退场了。
注意到桔梗眸中有流光波动,奈落心中暗笑数声,是的,折磨她就是能让他如此兴奋。
“真是可悲啊,崇高无尚,拯救尘世于水火的圣洁巫女,竟然和我奈落同一归处啊。”
然而,眸光闪烁也不过是一瞬,不悲不戚,桔梗释然一笑。
“是吗?能亲眼确定你已经得到报应,我毕生所愿已经达成,有何不好?”
“真是能说呢,”奈落扬起唇角,勾起一抹生硬的笑容,“能成为盛名在外的巫女大人‘毕生所愿’的全部,还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啊。只可惜啊,巫女大人不惜一切守护的那些人类,只怕连你的坟墓都懒得清扫。”
“那样正好。”
“好?”
“亡者不需要坟墓,坟墓再漂亮又能怎样。我倒是期待着他们早些将我忘记,那样,至少说明他们有了新的心灵依靠,我也才能走得安心。”
“安心?呵呵呵呵~”
“很好笑吗?”
奈落笑声里的鄙夷让桔梗一阵心烦。这个家伙,真让人倒胃口。
“好一副大无畏的牺牲者的姿态啊~真是感人~”
奈落摇头晃脑,口中啧啧有声,满嘴的阴阳怪气。“你还是这么喜欢自我感动。呐,不累吗?坦诚点面对内心又如何,你心爱的犬夜叉和别的女人你侬我侬甜甜蜜蜜的样子,要我详细讲给你听吗?都到了这步田地,何必惺惺作态。”
惺惺作态?
桔梗原本平静的面色漾起微澜,一双明亮的眸子从奈落脸上冷冷扫过,本就是俯视的姿态,轻扬起下巴的样子更显冷傲。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惹人厌恶,死了也这么恶心。”
“对啊~圣洁的巫女大人,和这么恶心的我同坠地狱,滋味如何啊?”
“不劳你费心,我即便形神俱灭,也心安理得。犬夜叉和谁在一起,都是他作为生者的自由,我不像某些人,到如今仍然放不下那些纠葛。也对啊,那么偏执极端的怪物,怎么可能理解得了何为成全。”
眸光越来越阴戾,奈落咬牙切齿。
桔梗的一字一句,都让他如芒在背。
这个女人,明着说的是她自家,句句又都在影射他奈落。偏执也好,极端也罢,他奈落并不是为此忿忿。他气愤的是,他有意提醒她,他们同坠地狱,同一归处了啊......可她竟毫不在意。
还是说,她对他,连嫌恶都倦怠了吗?
那张云淡风轻安之若素的脸,真是讨厌!
“呵,你还是喜欢摆出一副清高的姿态。面具戴久了,会拿不下来的。多好听啊,成全......你若当真愿意成全,当初又何必处处针对戈薇?我的幻影杀里,你可是差点杀了她呢~圣洁宽容摆给世人看就好了,在我面前,大可不必!都和大奸大恶的我奈落同堕地狱了,还装什么圣贤!”
在你面前?我言行如何是给你看的?好大一张脸,我结局如何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圣洁与否宽容与否,与你奈落何干!
“我若想杀她,还用得着你的幻影杀?就算灰飞烟灭,也轮不到你来教我怎么做人。”
做人?
瞬间的错愕。两个孤魂野鬼,竟然在妄谈做人......不约而同的,都是自嘲一笑。
谁敢说,这一世再无所求?谁又敢说,这一死,绝无遗憾呢?而世事浮沉,黑白相生,爱恨同源,两个原本站在天平两端的人,死后竟到了同一空间,足见两人缘深,奈何缘生于孽。
沉默半晌,再看向彼此时,眼神中都少了些许凌厉。桔梗轻挥衣袖,飘浮到高处,发丝轻扬,衣袖竟也无风自舞。仰视着那缥缈得有如神祇的背影,奈落突然回想起黑暗潮湿的山洞里,桔梗一勺一勺给鬼蜘蛛喂饭的场景。
我想要的,不过是她的心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这是我想要的结局吗?
当他醒来,看到前方不远处沉睡的桔梗,他惊诧于所处的境地,也惊诧于这样的结果。临死前小小的心愿,竟然如期而至,他真的和桔梗到了同一个地方。可是,那样的她,付出所有的她,那样纯净的灵魂,不是应该去往天堂的吗?为何沦落到与罪魁祸首的他,魂归一所?
上天真是残忍,可怜的女人。
心底有细微的触动,他也会难过吗?在已死的世界,终于肯正视内心了吗?可是内心深处,明明是有那么一丝丝的窃喜的......
难得的安静相处,气氛却在下一秒崩溃了。
桔梗忽然转身,刚好对上奈落仰视的瞳孔,瞬间错愕。
那是什么眼神......
桔梗感觉身上毛毛的,那是奈落?奈落会有那种眼神?那眼神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觉得有种微妙的怜悯在里头?怜悯?这种词用在奈落身上简直侮辱他妖格,他会有这种情绪才怪。
桔梗定定神,貌似淡定地将目光从奈落脸上移开,转移到旁边的蜘蛛网上。
奈落也好崩溃.......他是脑子犯抽还是怎么了?竟然一个劲儿盯着桔梗看。盯着看也就算了,还被她发现了!
等等。
看就看了怎么地了......
他奈落又不是没盯着她看过.......
活着的时候,他还跟踪过她呢......
想到这,奈落就淡定多了,怕什么啊,不能看啊,这空间大得很,就他们两人,看哪不像是看她啊?况且他脑袋挂在这上面,他视线范围就那么大,是她桔梗硬挤在他视线范围内不走的,哼。
“奇怪。”桔梗缓缓靠近蜘蛛网,“这些蜘蛛丝,伸向了哪里?”
蜘蛛丝纵横交错,如一张漫天大网,无穷无尽。奈落收回一分钟八百圈的思考速度,试着感知了一下,没有任何实物触感。
“没有尽头。这种空间,已经不是你我所能揣摩的了。”
桔梗将手附上蛛网,若有所思。
“是吗......”
(2)
枫之村。
溪水旁,戈薇、珊瑚一边聊天,一边浣洗着全家老小的衣物。
“戈薇,榊的事怎么样了?”
“什么?”
“就是榊的未来啊。怎么看,她都更像个人类吧,生长速度也好,饮食习惯也好,都是一个正常人类女孩的样子。犬夜叉非要让她学‘散魂铁爪’,让铁碎牙变化什么的,太乱来了。今天又进山了吗?”
“嗯,说是教榊辨识妖怪。”
“榊已经七岁了,也许该让她自己选,是跟着你学着做个巫女,还是愿意跟着犬夜叉学做妖怪。唉,不知不觉,我们都到了这个年纪,要为儿女的未来操心了。”
珊瑚站起来捶捶腰,松松筋骨。多子之家,每天要清洗的衣物成堆,要操心的事情也是一大把,年近而立,原本美丽的面容,已悄悄爬上了几许鱼尾纹。
自己又何尝不是。清澈溪水中的倒影,俨然一幅妇人模样,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水嫩嫩的小姑娘了。
“其实,要我教导榊,真的没什么自信。”戈薇捶了几下衣服,想到什么,又停了下来。“要是枫婆婆的话,也许...可是她的身体...”
“是啊,这阵子眼神也不怎么好了,岁月不饶人啊。不过说起来,榊真的挺像你,黑发黑瞳,一点妖的样子都没有。”
戈薇微笑回应,心底却升起一层涂抹不去的苦楚。
像我?还是更像那个人呢?
戈薇回想起前天,犬夜叉带着榊回家时的场景。
那天她正在准备晚饭,榊突然跳到面前,奶声奶气地问:“娘亲,好不好看?”
犬夜叉给榊换了发型,原本绑起来的双马尾散了下来,齐齐的刘海下,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像极了那个人......她惊得洒了手中的汤碗。本想使点脸色给犬夜叉看,谁料他一直哄着榊玩,竟没注意到自己的情绪。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呢?
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能说什么呢?那个人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那么多年了,她还在担心什么呢?
“洗好了吗?今天还是那么多啊,累了吧。”
弥勒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径直来到珊瑚身边,弯腰欲端起妻子身旁的大木盆。珊瑚轻轻按住木盆边沿,示意他先去帮戈薇。
戈薇把木盆端到离弥勒较远的一边,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我们家衣服没多少,犬夜叉总是穿着那身火鼠裘,只有我和榊的衣服而已,不重的,不劳法师大人了。”
衣服自然是不多,珊瑚在意的倒不是这个。以前一起洗衣服的时候,各自的丈夫都会帮忙把木盆搬回去,而如今,弥勒依然延续着这种习惯,犬夜叉却经常缺席。一次两次倒没什么,可长此以往地,在戈薇独自一人的时候出双入对,总觉得不太好。这才让弥勒先送戈薇回去。
不过,她既不情愿,也没必要强求,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家常客套了几句,夫妻俩便先行一步回去了。
人前还好,一个人的时候,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从心底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莫名其妙吗?以前也曾经感受过的,她怎么会忘记呢。很久以前,犬夜叉像炸弹一样弹出去找那个人的时候,她就品尝过很多次的感受啊。可是现在,已经过去十二年了,自那个人彻彻底底的消失,明明已经十二年了啊,犬夜叉不过是一心一意地培养他们的女儿而已啊,所以...所以没有功夫陪她了吗?
她这是,在吃女儿的醋吗?
摇摇头,抓起衣服加快速度捶起来,忙碌能促使人暂时忘掉很多事情。
可是,还是忍不住去想,犬夜叉和榊,现在在做什么呢?
(3)
日薄西山。
趁着山里雾气还没开始弥漫,犬夜叉带着榊沿着山道走出森林。
温软细白的小女孩,留着齐眉的刘海,因为一天的训练,衣服粘上许多灰尘和杂草的碎屑,在父亲的怀里睡得很安稳。
森林出口,向左拐,便是村子。犬夜叉看一眼不远处的袅袅炊烟,确定四周没有人注意这边,悄悄向森林右边的台阶上跳去。几下,便到了最高处。
那里,是一座神社,神社大门和木质的鸟居之间,一座墓碑孤零零地矗立着。
他坐了下来,把怀中的柔软孩童放到腿上,面对着墓碑,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
长久的静默中,他面上的表情仿佛经历了许许多多亘古长河般的风云变幻,时而微笑,时而神伤,时而灿然,时而凄怆。
“爹爹......”
连串的水珠,砸在小女孩的脸颊上,惊醒了一场好梦。伸出小手胡乱抹着面上的水滴,却发现这水滴源自于父亲的眼睛。
“爹爹,你怎么哭了?”
挥袖拭了眼角,犬夜叉笑着在女儿额头亲了一下。
“没什么,眼睛进沙子了。”
起身,离开神社。
从神社到家,距离并不远,犬夜叉走得很慢。那座熟悉的木屋屋脊映入眼帘愈来愈近的时候,犬夜叉紧了紧怀中的女孩。
“榊,别告诉娘亲,我们去过神社好吗?”
“嗯,榊知道。”小女孩像在保守着惊天秘密一般,趴在犬夜叉耳边小声说,“老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