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一壶儿酒,戴一枝儿花,醉时歌,狂时舞,醒时罢......”
孟夏时节,永安飘起了细雨,忽晴忽落,那是仲夏到来前的最后一抹清凉。
天上的春阳轻轻的,地上的人影淡淡的。
永安的街头,是一片独属于这个时节的嫩绿。
镇上的一个富商从外地经商回来,开春就在自家门前摆了鲜花绿植,说是“迎春”,图个好彩头。也不知是从谁口中传出去的,镇上的人们都争相效仿,也纷纷在自家门前摆上各式的“绿植”。
家里有条件的,就从花贩那买花草摆上;家里条件一般的,就出城到山上采些野花野草;后知后觉的,就把自家种的菜摆出来。
一时间,永安掀起了一股“绿植”风。
可这永安镇,也并非家家如此。
春声馆按例每年种草药,但多是在后山一处荒废的园子里。沈淮舟来了之后,打理后山药园的活都由他做。他悟性高,学东西快,让他一人承包,老甄很放心。
还有一家,便是百味酒肆。
沈翁正独坐在屋内喝酒唱戏呢。
沈淮舟刚从山上回来,经过百味酒肆时,听到沈翁正在唱戏,不觉被吸引,一时感慨,便走了进去。
才一进门,沈淮舟才发现沈翁跟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株盛在花瓶中的海棠花。方才一心只顾着听戏,却忽略了早在门外便能闻见的海棠花香。
沈翁闭眼仰躺在一把摇椅上,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捧着一壶酒,大口的喝着。
桌子对面依旧如他初次来这里时一样,摆着一只斟满酒的酒杯,像是早知道有人会来。
只不过,上次来的是江梧,这次是他。
“来了,进来坐。”
沈翁浑厚的声音响起,也不问是谁,依旧边喝边唱。
沈淮舟不疑有他,将背篓放在门口,走至桌前,唤了一声“前辈。”
沈翁这才睁眼,把着他那条不太利索的腿,颤悠悠地坐起身。
他定睛观察了沈淮舟半晌,瞧着比几月前初见时精神许多,捋着胡子,满意的点了点头。
“郁金啊,看来你在梧丫头那儿休养的不错,她待你也与旁人不同,这么久了,她竟还留你在这里。”
沈淮舟不想江梧被误解,正色道:“您误会了,是我自己想要留下来,我想要找寻一些东西,还想尝尝江梧说的好喝的百味酒。”
沈翁笑着直摆手,“孩子,你别担心,我可不是外头那些嚼舌根的,你能如此直白的告诉我,你果然和那梧丫头是一路的。不过你是喝不到她说的百味酒的。”
“为何?”
沈翁不急着回答,而是示意他先尝尝自己面前的这杯酒。
沈淮舟会意,干了杯中酒后细细地品味,却惊奇地发现这杯酒入口虽苦,却带着回甘。
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手中的空杯,向沈翁投去惊讶的目光。惊叹之余,不由钦佩面前的老者,竟能酿出如此神奇的酒。
沈翁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笑着又给他倒了一杯。
沈翁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拍着那条残腿,解释道:“你和梧丫头心境不同,即便来日你喝到了甘醇的百味酒,也不是她喝的味道。境随心转,我这酒亦然,或许不是老夫我酒酿的好,而是喝的人心境不同罢了。”
沈淮舟又喝下一杯,果然有了回甘,内心舒朗了许多。
想起他两次来,桌对面总有一杯斟满的酒,便问沈翁:“您每日都会在这里摆上一杯酒吗?”
“非也。”
“您知道我们会来?”
“然也。”
“您如何得知?”
沈翁笑,“红线需牵有缘人,老夫这酒也需有缘人。你们就是我的有缘人。”
沈淮舟不解其意,却听沈翁又道:“你方才是听见我唱戏才进来的吧?”
沈淮舟正了正身,“不瞒前辈,晚辈曾随师父学过几年,许久未听,心中感慨。奈何晚辈学艺不精,不堪为论。”
一想到班主,沈淮舟的心总是隐隐作痛。如果可以重来,他绝不会那般对待班主。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老夫我许久未唱了,今日难得,你同我唱上一段如何?”
沈淮舟一时错愕,不等他回答,沈翁又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许久未唱,他也有些怀念,沈翁既如此说,他自然也欣然应下。
“咱们就来点不一样的。”
沈翁搓手冥想,还伴着粗重地呼气声,那模样像个老小孩。
沈翁开了一坛新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不如,我问你答,以唱词来答,如何?”
沈淮舟想了想,应了声“好”。
“这世道如何?”
“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前朝覆灭,世人却将罪过怪在妃子身上,你如何看?”
“那些昏君自把朝纲败,亡国反怪女裙钗。”
“为天下者,当如何?”
“文章不为轻薄事,笔墨只哭百姓忧。”
......
一盏茶过后
沈翁猛一拍桌,面上已有醉意,干了最后一碗酒,忽仰天大笑:“好好好!真是痛快!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
沈翁长吁一口气,探身细细打量着沈淮舟,问了句:“你一定另有其名吧。”
虽是疑问,却带着无比的肯定。
沈淮舟一滞,随即又笑了,笑得坦然,这本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不瞒前辈,我本姓沈,名淮舟。”
沈翁没说话,就这么注视着沈淮舟。那眼神迷离却深邃如鹰,还带着一丝凌厉,像是在审视他,与他素日里温和随性的样子截然不同。若是换了旁人,被他这么盯着,定要心虚的恨不得把自己做的“坏事”都一股脑的吐露出来了。
那是沈淮舟没见过的样子,亦是江梧没见过的样子。
沈淮舟不但没有丝毫畏惧,甚至平静地带着清浅笑意的与他对视,不卑不亢。
只消一刻,沈翁大手一摊,后靠在摇椅上,又随手抄起一坛新酒咕嘟咕嘟喝上几大口,酒液顺着下巴滴在了他的粗布衣上。
他瞧着衣服上的酒渍,细观之下,倒与他的海棠花有些相似。
大手一揩,擦去了嘴边的酒。看着逐渐变干涸的印记,一时心情大好。刚欲举起那片衣襟给沈淮舟看,又觉得这难得一见的景致应该独享。
他摇了摇头,又将那印记盖住了,偷偷瞥了一眼沈淮舟,生怕被他发现似的。
沈淮舟虽不知沈翁在做什么,却觉得他实在有趣,就如江梧说的,像个老小孩。
将那印记藏好后,沈翁将摇椅调整方向,沈淮舟欲起身帮忙,被他拒绝了。
沈翁看着屋外熙攘的人,他们神色各异,做着不同的营生,去往不同的地方。
这里,是他的一方天地。
“孩子,你看那些百姓,他们过着不同的生活,如果想让他们更好,想让这个国家更好,你觉得应该如何做?”
沈淮舟转头慢慢看了过去,沉思片刻后,答:“登庙堂,谋百姓之利。”
可他自己已经失去了登庙堂的资格,又何谈为百姓谋福。
沈翁瞥见沈淮舟落寞的神情,叹息道:“难道只有入了那庙堂,才是为天下者的该有的去处吗?天下之大,何苦拘于一隅......”
“我与那梧丫头甚是投缘,她身上有世人所缺少的真诚。世间如她一般清醒之人少有,因而总不容于世俗。难道说不与世俗同在,便不去做这样的人吗?可若是所有人都一样,那这世道就乱了。”
摇椅慢悠悠地摇着,沈翁的声音淡淡,“她一定跟你说过我这间酒肆在乱世很受欢迎吧,后来......”沈翁敲了敲自己的残腿,转而看向沈淮舟,“后来,世道太平了,便很少有人再来了。”
沈淮舟缄默,想到初见时曾听到有人称他是“疯子”,虽不解其意,但也猜到一二。
正当他以为沈翁会道自己因何受伤,可沈翁却说:“世道艰难,善最难得,那是绝境逢生;世道太平,恶最难得,那是清醒沉沦。二者相生相克,缺一不可,本无对错,不过是维持平衡的规律罢了。”
“但规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沈翁弓着身子慢慢起身,抬手指向门外,目光也随之望去,“我已见过外面的天地,如今——”沈翁又指了指脚下,“这里就是我的天地。”
“至于你——”沈翁望向沈淮舟,眯眼笑着,“我相信你是懂变通之人,你的天地在哪,我想你心中自有分辨。”
沈淮舟坐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他被沈翁的话敲醒了。
在自己濒死的那个夜晚,父亲对他说的话“如斯标致虽清拙,大丈夫儿合自由。”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是啊,他似乎一直将自己陷入一个又一个“陷阱”当中。
他答应了班主要活着,他也想活着,找回了沈淮舟,可仍旧困于身份和过往的束缚。他整日想着如何才能施展心中抱负,即便他心里想着不在意身份,却又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如何做。
沈翁说的没错,世间如江梧一般清醒的人少有,而他就是个糊涂人。
她一心精研医道,也是为民,那就是她的天地。
可笑自己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却还是被这所谓的功名缠了身,终究还是自己骗了自己。
幸好,他醒悟得不算晚。
日头西沉,沈翁朝他摆摆手,“回吧,他们肯定在等你吃饭了。”
沈淮舟起身行礼,“今日多有叨扰,前辈的话,晚辈铭记于心。”
沈翁哼了一声,示意沈淮舟快走。
刚跨出门槛,沈翁叫住他:“下次再来,可别叫我前辈了啊,都说了叫我沈翁就是。”
沈淮舟颔首,“沈翁,您的海棠花开得真好。”
沈淮舟刚一回到春声馆,饭香便扑鼻而来。
江梧从里间出来,正巧看到刚回来的沈淮舟,便招呼他:“你回来了,快收拾收拾进来吃饭,就等你了。”
“竹月做了你喜欢的茄酿肉,快来!”
沈淮舟看着江梧背影,笑了,“好,这就来。”
文中唱词依次出自《西厢记》、《锁麟囊》、《柳荫记》、《杜甫》
——
沈翁:要不要来百味酒肆赏海棠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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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解语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