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门的时候,画架上摆着一幅快完成的画,凌千盛也并没有把它遮盖。
他站在房间门口,一转头就能看见那幅画,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伙有意摆在那里让他看到。
那是什么呢。奥德修斯在桃花源的诞生?
奇怪的画面被正经地画出。卷发络腮胡的古典西方男人只拿一条破麻布遮挡重点部位,他站在蚌壳之中,四周围着古秦时期打扮的中原人。围观群众的神情严肃又敬畏,似乎把这个和自己构造不同的男人当成了天神下凡。
在那家伙的心里,这幅画是进展到哪个章节了?
他不记得当时那个故事的内容。当时只觉得凌千盛和别人的脑子构造不太一样,现在更加确定确实不一样。
不过,虽然凌千盛疯得让人无法理解,但任启秋清楚地知道,那疯子在他的心里仍占据很重要的位置。
这个位置不是轻易就能够被谁所取代的,至少还要用十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将他割舍。他是他过去十年的痛苦里唯一反复咀嚼的遗憾和念想。
所以,依他的性格,他总是不想看到凌千盛会因他而痛苦。
他说过的话、挑起的争吵……那些事情时不时地会涌现在他的脑海。
以致于任启秋这段时间一有空又开始反思,在他们认识之前又发生过什么呢?
他能记得的所有大事都不像是和凌千盛有关的。
这道难题他解不开。他的人生又不是场随时随地被拍摄的纪录片。
可他又总是会往好的结局去想,他想消除误会、重修旧好。如果是他的过错,他也会好好赎罪。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抵达幸福彼岸的过程太过于艰辛了。他想不出来答案,也记不起来过错,一直都在原地打转。心里也总有声音在告诉他,“离开吧”、“放弃吧”、“就让他成为一个念想吧”。
最后在临出门前,任启秋又回头看了眼客厅里那幅未完成品,心想他能到达桃花源吗?还是死在了漂泊的路上?
等他抵达今日第一个打工地点,正好碰上阿泽在准备开店。
“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阿泽一看到他就皱眉,面露难色道。
任启秋看着玻璃窗上的倒影,模糊发散的光影照不清他的脸。
他转而盯着阿泽的倒影,少年茫然无措且不谙世事。
“确实有些失眠。”
他不知为何想恶作剧一番。于是在开口的同时抬手压低他的帽檐,余光里只剩下少年在原地气急败坏地整理头发。
在他们开店之后没多久,被安排跟着他们学习的第三个打工人也匆忙出现。
打扮时尚的瘦高个男生慌张地推门进来,向来会打理好的偏分狼尾也因为匆忙的跑动而变得凌乱。
他今天突然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直到他逼近柜台,任启秋才猜出那可能是为了遮挡他眼下的一片青黑。
“他衣服还是昨天那套,身上也有些颜料,看来昨天是在画室过夜的。”
见凌千盛走进休息室,阿泽偷偷摸摸地凑在任启秋身边公布他的新发现。
任启秋点点头,确实有那种可能。他在出门的时候看见凌千盛的拖鞋还摆在玄关。
“最近也是各种项目DDL,他这个大忙人还来打工,也真是敬业。”阿泽突然转变了以往的偏见,语气里对凌千盛多了些许钦佩。
这段时间凌千盛确实变得很忙。
任启秋和他碰面也很少再听到他的那些冷嘲热讽,时常只见他待在画架前过分专注,或者专心地学习咖啡店里的操作。他们之间比以前少了很多闲聊。
任启秋垂下眼,忽然想了解他这十年未曾了解过的凌千盛:“他是什么专业来着?有多厉害?”
“很厉害。他学视觉传达的,听说还干过游戏建模。现在除了比赛之外,还会和雕塑系、油画系混在一起做艺术展项目。各个方面他好像都会,而且还不止一点。”阿泽望尘莫及地摇摇头,话里带着妄想,“要是我能进他的艺术展项目里,我毕业了肯定能找到工作!”
阿泽一说完,休息室的门就正好打开。
从门后走出来的人比几分钟之前清爽干净了许多,稍长的头发被半扎起来,原本遮挡眼睛的刘海也被偏分亮出光洁额头。他身上的工作服稍微小了半码,勒出紧实精壮的身线,倒显得他有些干练。
“上次咖啡机的操作没教完,继续教。”凌千盛越过阿泽,走到任启秋面前发出命令。
阿泽这时突然插进来一句:“师兄今天可以学泡咖啡了,要学冰美式吗?”
也不知道他是无心,还是有意提他只喝冰美式的事,但任启秋听了后莫名觉得这疯子固执得有些可爱。
凌千盛瞥了他一眼,用往常那种高傲的语气说道:“那个太简单了。”
阿泽立马退下了:“是是是。”
任启秋这边正好也关上水龙头,把清洗好的咖啡机部件交给他:“把它们擦干,然后组装好。”
对于任启秋这般使唤,凌千盛避不可免地皱眉看他一眼。
任启秋正想和他解释,可凌千盛也没说什么就乖乖按他吩咐地去做。
在这之后,悟性向来很高的凌千盛上手很快,各类饮品的冲调基本上看一遍配方就都学会了。
“没想到师兄你这方面也很厉害啊。”阿泽品尝完他第一次冲泡的卡布奇诺,脸上仿佛写满惊叹号。
“没什么难的。”
凌千盛忽的有些重心不稳,一手及时撑住桌沿,而脸上依然是那副不以为然的傲慢。
任启秋这时走到两人面前,打断了他们之间不错的氛围。
他把贴好标签的杯子放到桌上,随后看向凌千盛:“一杯冰美式,两杯拿铁。你来。”
凌千盛没有任何异议,直接拿走叠起的杯子,一个个抽出来。
见他也没闹什么别扭,任启秋就很放心地走开了。但没过多久他又急急忙忙地赶到了他的身边。
“水没烧开!”
只是偶然路过看了一眼他在干嘛,任启秋立马就冲过去,赶紧出声制止那个刚从水龙头里接完水、直接就拿手冲壶冲泡咖啡的家伙。
“哦。”凌千盛有些木然地看了看手里的水壶,然后又放下,改成去拿旁边的烧水壶。
“冷水!”任启秋直接上手从他手里抢过烧水壶,把他赶到了一边,“我来吧。”
凌千盛被他赶开也没抱怨,只是站在他旁边,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
任启秋余光里扫见那张失神又憔悴的脸,便难得开口关心:“你累的话,要不回去休息?”
“那……”凌千盛抬眼发现关切他的人是任启秋,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我没什么事。”
“那你自己看着办。”
任启秋搞不懂他这种时候有什么好硬撑的,但也懒得搭理他,冲好咖啡后就走开了。
可等他交付完咖啡回来,阿泽着急忙慌的声音就在他耳边炸开。
“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凌千盛突然感到晕眩加重,所幸及时扶住了桌子。
就在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时,周边感知到的光线突然变暗。
任启秋走到他身边,二话不说就拉住他的手臂:“我扶你进去躺一下。”
他也没等凌千盛拒绝,直接轻松把他拖进休息室里。
任启秋找了张靠墙的长椅,把凌千盛放在上面。随后他想想不妥,又把自己的外套扔到他身上给他盖着。
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凌千盛却突然抓住了他。
体温高涨不停的家伙像蛇一样缠上他,那双手臂环在他的脖子上,像是在紧紧禁锢住猎物。
发烫的脸贴在他的耳边,蹭个不停。就像是爱欲时分的厮磨一样。
凌千盛也许自己也没察觉到,连着好几个熬夜换来的疲惫感让他只以为这是一场梦。
后颈散发的燥热和心里的空落一起侵占他的意识。
混沌之中,他浑浑噩噩地抱住了任启秋,鼻尖磨着他的后颈,海盐柠檬草的清香沁他心脾。
他的声音和呼吸都黏糊糊的:“别走。让我闻一下就好。”
任启秋对他这样的耍赖抵抗无能,只能这样纵容他。
他想,这家伙大概是把自己误认成某个Omega了吧。
像是有瓶高级香水打翻在地,不大的空间里充斥着调性多变的淡香,前调是雪松薄荷,中调是海盐柠檬草,后调却变成了甜腻含蓄的馥郁芍药。
过了一会儿,凌千盛放开了他。像是饕食一顿的野兽一样,他心满意足地合上眼。
见他就那样一脸惬意地躺着,任启秋心里顿时有些不爽,抽走了盖在他身上的外套。
“不是不在意了吗……”正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凌千盛的声音冷不防在他身后微弱地响起,“学长……”
任启秋正想辩解什么,但余光中却见凌千盛紧闭双眼、呼吸均匀,显然已经陷入熟睡。
又在说梦话啊。
任启秋回过头,一言不发地推门出去。
他的后颈微微发烫,那家伙的气息和触感挥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