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楚军攻城或是炼制肉尸更先发生的事还是桥虹一路风尘仆仆地到了幽州,人回来的时候蓬头垢面落魄不堪,还是孤身回来的,来时正碰见了得了诏令要回江南探亲的陈重熙,才被迎进了幽州城。
而且他精神似乎也不怎么样,神形憔悴,甚至失声了好几日。
“陛下,你往楚王麾下派间谍简直就是普天之下最荒谬的错误。”桥虹抱着安神茶,欲哭无泪地看着姚复,“您根本想不到我到底遭遇了什么。”
要是说冷眼看待或是疑心重重,那也还好说,桥虹总能找到机会谗言两句,出几个馊主意,譬如坑杀百姓降低风评一类的。
可前些日子那事真的击溃了桥虹的最后一道防线。
姚复屈指敲了敲桌面,脸上一副饶有兴味的神情,他很是好奇什么东西能让情绪稳定的谋士宁可抛妻弃子顶着诛九族的大罪也要回来汇报情况,于是上身微微往前,笑着问:“细说?”
桥虹抱着茶杯,抿了一口,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放在桌上:“楚王他简直就是疯了!”
“想必陛下对楚王强征尸体一事有所了解。日前楚王已经不只是强征病死的尸体了,他开始命令兵士在金陵、山阴几座大城市强征了活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全都运到了帐中。”
“我早些日子把妻儿送到了陈家去,此事已经支会过陈丞相了。从金陵出来前一日,楚王邀我去城南的军营,那地方他不准外人进入。我觉得不像是什么好地方,索性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再怎么也无所谓,便随着楚王进去了。说不定还能趁机跟他说点什么。”
“他带着我登上一处小楼,恰能看清底下的万人坑——那些尸体在坑里蠕动着,互相踩踏撕咬,似乎想要爬上来——我只是一介文人,哪里见过这场面!
楚王说他要用这些活尸去攻城,还问我什么意见。眼见事态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臣实在无力对抗,只好抗旨回了幽州,陛下见谅。”
说到那万人坑时,桥虹似乎回想起了那个画面,脸色并不好看,连忙低头又喝了几口安神茶,方才继续说:“我还看到了……”
他欲言又止的抬头看了一眼应瑕,应瑕颔首示意他继续说。桥虹勉强定了定心神:“——碧姬。我感觉她无处不在,她一直在看着我们……”
接着他猛然攥着杯子站起身来,神色惊惶地说道:“陛下,看样子我没办法在这儿久待了,臣先告辞……恕罪,恕罪。”
“珠英,你怎么看。”姚复目送桥虹跌跌撞撞出了门,正色看向应瑕,“那碧姬不是个死人么,他这……”
应瑕揉揉眉心,有些苦恼地说:“先送他回长安休养吧。这个样子……跟疯了也没什么区别了。至于楚王那些活尸,应当不是假的——眼下先做好防守事宜吧。”
“他要真用尸体攻城我们怎么办?尸体难道还能再死一次吗!”姚复苦恼又烦闷地带着悲愤的怒意使劲一砸桌子。
早听闻过人死后尸体不腐会变成走尸,这些尸体带着剧毒,更是逢人便咬,确实是攻城的利器——屈郢未免太过丧心病狂!
好在应瑕有先见之明,早早戒备守城,可若是往下一看全是乌压压的尸体,还不被活活困死在城中!难不成还指望再度天降陨铁坠星尘,让燎原的烈火替他破局?
“火攻吧,火攻。”应瑕喃喃道,“应当很快便会有救援。”
现世的须弥芥子不会频繁进入幻境,但应瑕不信幻境里曾经的须弥芥子眼见苍生蒙难天道崩塌伦常不复还能坐视不理。
仙人与侠士都不该插手朝堂上的事,可倘若祸及自身,他们还能与往常一样高高坐在神坛上冷眼旁观吗?还能闲云野鹤泛舟五湖只说“归去来兮”吗?
只要他们敢,等到应瑕破局而出,定要杀尽这些假清高的仙客游侠。
“我马上让人去准备火箭。你觉得他会先打打幽州还是巨鹿?”姚复微微垂下眼眸,问道。
屈郢本人在金陵,却有一支军队驻扎在巨鹿附近,而他费尽心机要杀的姚复在幽州。
“还用问?”应瑕投给姚复一个不屑的眼神,随后抽出自己压在身下的裙子,站起身子离开了营帐。
一直到了七月过半,陈重熙才从江南回来,回来时情况跟桥虹差不多——差不多的蓬头垢面,大夏天还弄了个斗篷,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悄无声息地进了城。
原先的半成品药方子已经没什么作用了,感染的病患几乎全成了壮年男女,小孩和老人已经很少了。这可怖的热症在九州之间再度掀起狂潮。
“陛下,臣从本家新拿了精进过的方子,恳请陛下授书应用。”陈重熙悄无声息地从窗子里翻进来,脱下斗篷上的兜帽,把那方子放在桌上。
姚复看着外面的半轮明月,无奈地坐起身子,说道:“我又不管太医院的事儿,你自己把方子交给他们不就成。还有,你怎么进城的,也没人通报啊,你知法犯法啊?”
“仔细你的九族!”
姚复一边威胁,一边下床去摸纸笔:“你到江南这么久……城里现在都闹成什么样了。你且先给你夫人熬药吧,已经病倒了。”
陈重熙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与担忧,连忙又翻窗出去了。
姚复敲敲窗子,叫来门口的侍卫,让他把那诏书传出去,在那侍卫的视野消失之前,姚复又补充了一句:“你告诉陈重熙,以下犯上、藐视王法,回头少不了他的二十廷杖!”
主要还是他出去的太久,药方子来的太慢,应瑕也病倒了。城里的医者换了一批,全成了先前病过的老人家,这些人严肃古板,无论如何也!不许年轻的皇帝进去照拂,生怕传了病气,闹个群龙无首的局面。
大多女子身体本就比男子娇弱一些,病起来更是厉害。韩玉筝本就体弱,又操劳过度,发烧了好几日也不见退;应瑕的消息被捂的死死的,不管怎么威逼利诱那些老头子都不肯说。
斥候又传来其他人的消息,应琼和新涂两人一块儿在赣州病的不省人事,滚滚黄沙中匈奴也有不少得了病的,迅速退了兵回了北海边,不幸的是解臻也病了。而韩玉笙和李小姐在合浦郡那极炎之地倒没受什么影响。
而姚老头在长沙一直闭门不出,斥候根本得不到他们的消息,只知道还活着。
眼下整个齐国都是形势严峻,陈重熙带来那张药方子简直就是天下人的希望。
这方子确实很有作用,只是最快痊愈也要七日,韩玉筝过了足足二旬还拖着病体缠绵病榻,应瑕也是不遑多让,只是比韩玉筝的情况稍好一些罢了。
到了八月十五月圆日,眼见疫情得到了压制,城里理所当然地回到了从前欢快祥和的氛围来。
当天夜里,守城的卫士遥遥看着有一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澄澈如水的月光也映的并不真切,只见得此人情况不太对劲,连走路姿态也极为扭曲。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情况不妙,便暗暗握紧了长戟,其中一人咽了口口水,上前一步,用锋利的刃尖对着那人的脖子,颤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身上的恶臭刺激着两人的神经,二人都恨不得把此人就地格杀,而来人只是略微顿了一下,并不作答,摇摇晃晃地继续往城门处走。另一卫士见状也举起武器:“停下!幽州封城,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那人猛然抬起头,露出一张半边高度腐烂、另一边裸露着森森白骨的可怖的脸,卫士登时尖叫起来。那个人——尸体嘶吼着扑向守城卫士,狠狠咬在他并无铠甲覆盖的左手上。
长戟猛然贯穿它的胸膛,肉尸僵硬地转过头颅,丝毫不觉察痛苦,竟沿着那戟便要去扑咬另一人。那卫士大惊失色,连忙松了手,尖叫着推开了幽州的城门,慌不择路地进了女墙,城墙上的士兵连忙弯弓搭箭,把那闯进来的卫士以及跟在他背后的尸体一同射成了刺猬。
将领见两人不再动弹,便举手示意大家停了手,叫人下去重新关上城门,左右这门是特制的,关门即落锁,外头任谁也进不来。钥匙只在守城的卫士身上。
士兵们收起弓箭,回头看了一看城中灯火彻夜、桂馥兰香的繁华盛景,便继续对月思亲了。
像他们这样的底层士兵是无权得知牢牢封锁在肉食者手中的机密的,守城守了几个月,大家都是身心俱疲,未见有人攻城,渐渐也便松懈下来。
城门打开时发出那一声细微的“吱呀”声,并不够引人察觉。
尸体跌跌撞撞进了女墙,它似乎承袭了先辈的经验,跑的飞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了地面上看守的一个正在打盹的士兵。
这样的行为很快惊动思乡的兵士们,可弓箭终究有限,根本抵抗不了越来越多的行尸走肉。
一般发现敌情时统领要派人报给上级,可现下要上报就要打开门,打开门尸潮就会涌入城中。
“放火箭!陛下先前让准备那一批火箭呢?!”统领迅速让人封死了登墙的石梯,指挥着剩下的士兵继续放箭。
好在真正入城的小门钥匙只有统领有,除了外头一层锁外,城内那部分是闩上的,有专人听到落锁声才会开门。
火箭簌簌落下,瞬间皮肉和毛发被烧焦的味道便传入了鼻腔,引得城内守门的士兵也皱眉捏着鼻子。这批尸体很快便被处理完了,将军一边快步往底下走一边暗骂了一声:“该死!”
旋即动手关上了城门,隔着那一道小门吩咐士兵:“去上报军情!说是出现了会咬人的行尸走肉,咬过的人也会变成行尸走肉,我们的兵士牺牲了不少,火箭也消耗了很多!”
士兵连忙领了命,往城中皇帝行宫——一间原先空置的民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