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虞竹海深处,藏着一座古朴的农舍。稻草作顶黄泥糊墙,围了一圈竹栅栏,破落的门前积了厚厚的一层落叶。
郁恕君一行人赶到此处之时,正是看见一幅景象。
韩霖一跃从马车上跳下,一马当先赶去推门。傅仙儿眼疾手快,伸手拎住他的衣领向后一甩,喝道:“猴急什么,这是幻术!”
他说罢,轻踩马背,稍一运力便展臂飞至竹海之上,高声喊道:“药神老儿,快快收了你的神通!”
他话音落下片刻,便听一老者笑声从远处传来:“原来是小仙儿,你可许久没来看望老夫了!”
话音一落,便见前面的景象瞬间土崩瓦解,农舍摇身一变成了一座温馨静谧的小院。小院里一间大屋两间偏房,具是白墙绿瓦,看起来虽有些年头,却是干净利落。庭院种满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在这个时节依旧生机勃勃,只有一条一人宽的石头小径穿行其中。
韩霖率先冲上了小径,口中大喊一句:“神医,救命!”前行不过五步,竟轰得倒在草丛之中。
傅仙儿从高处飘落,对着刚刚从马车上探下身来的郁恕君摇头道:“郁大人,你这个护卫,是不是缺心眼儿。”
郁恕君给他瞥了个深深的白眼,而后用为数不多的涵养和力气笑道:“傅大侠,请带路。”
傅仙儿挑了挑眉,率先大步往前走去,只听身后郁恕君冷声吩咐着:“还不快跟着去看下韩御史,他若死了,你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傅仙儿觉着他这话意有所指,但他已领教过郁恕君的口舌之能,遂不再争辩,只边走边解释:“此癔瘴乃是药神的老把戏,屏住呼吸即可通过。这位韩御史只是昏过去了,扶他起来别被这花丛里的毒虫咬到,等会问药神要一味解药解了便罢。”
郁恕君领人跟着,却闭口不言。
傅仙儿心头哼了一声,他心里觉得郁恕君阴晴不定,只盼药神能有法子解郁恕君的毒,从此分道扬镳,最好此生不要再见了。
穿过毒草遍布的□□,傅仙儿跳上大屋的台阶,空旷的中堂并无一人,摆着桌椅板凳等寻常物件,墙上挂一副妙手回春的字,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傅仙儿并不十分留意这些,一路穿过,行云流水般迈入后院。果然见一鹤发白须,身穿青布麻鞋的老头正佝偻着背,给搭砌在院中的小灶头添火。那灶头上的药炉里也不知熬的什么药,咕噜噜翻着绿色的泡沫。气味飘到傅仙儿鼻头,他闻了闻,一股迷药的味道。
“我说老头儿,你又在捯饬什么毒药。”傅仙儿才调侃了一句,便见紧跟他身后的两个护卫一头栽倒在地。眼看郁恕君就要一步踏进来,他速速移步至灶前,一盖子将那药炉盖紧,也不管烫不烫,端起来放得远远的。
药神也不恼,只摇着蒲扇,指着傅仙儿乐呵摇头:“悠着点别摔了,这一锅可值五百两银子呢!”
傅仙儿转头恨道:“你又在给谁做这害人的玩意儿?”
药神一笑:“你管不着。”转头看到伫立在中庭的郁恕君一行人,放下蒲扇不悦道,“你怎么还带了别人,看来不是专门来看我的。”
“给你送钱来的客人你还不喜欢?”傅仙儿嬉皮笑脸,“先给这两个小伙解下毒,那个,快把人抬过来……这位是在前院着了瘴气……”
药神白一眼傅仙儿,道:“不懂规矩的人你也带进来,那毒瘴的解药可不好配,先拿五十两来。”
“好说,好说。”傅仙儿小跑到郁恕君身侧,低声道:“郁大人,你看……这五十两……”
郁恕君抬头打断他:“本官身上的银子都已给你了……不然傅大侠先垫付一下,如何?”
傅仙儿刚想拒绝。郁恕君道:“只是暂借。”
傅仙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先救人要紧。”
他嘟囔一阵,又跑回药神身侧:“这毒瘴的药你配好给这些护卫去熬就行,你来看看这个人,能不能救?”
他说罢一指郁恕君,药神顺着看过去,见郁恕君负手站于台阶之上,虽然面色苍白,内里不足,但身姿如松,剑眉星目,气势逼人。
药神在傅仙儿身旁小声附耳问道:“小仙儿,这回你又惹了什么大人物啊?”
傅仙儿望了眼郁恕君,想到这人来前与他约法三章,头一条就是不能暴露他的身份。他摇摇头:“你别管,先看能不能治?”
药神也是久经江湖的人,瞥他一眼,叹了口气:“来吧,上屋里去。”
他一甩蒲扇,大步迈进屋去,那架势颇为老当益壮,能再活个三五十年。
傅仙儿把郁恕君请进了屋,在诊塌上坐下。这是间不大的侧屋,诊榻一面靠墙,前面正对着窗户,后面摆了一排堆满书的书架。药神从榻尾那侧的箱笼里端来一盅汤茶,围着郁恕君转了一圈,问:“中的是什么毒?”
“他……”
郁恕君抢白:“离魂散。”
药神咦一声:“原来这最后一颗离魂散,被你吃了下去。”
“最后一颗?”
药神未理睬傅仙儿的大惊小怪,取来银针将郁恕君指尖扎破,鲜血汩汩流入盅中,那汤茶的颜色由浓转淡,片刻后便化为无色。药神神色一变,伸出二指猛地掐住郁恕君的脉搏,又探他百汇丹田二穴,才收了手。
傅仙儿忙问:“如何?”
药神道:“此毒第一次发作最为关键。小伙子运气不错,有高手为你放血驱毒,至少保住你全身经脉不受其害。”
二人听得云里雾里,药神也不做解释,只抚须道:“离魂散本是袁成海无意间炼成,世间并无解药。上一个中此毒之人是‘鬼神莫测’高无庸,他第一次毒发之时便是仗着高强内力放血逼毒,再辅以我特为他熬制的汤浴,每日坐浴一个时辰,运功逼毒,如此反复七七四十九天,方才治愈。”
傅仙儿听罢不由惊道:“当真能治?”
药神忍不住翘起胡子,气呼呼道:“你这是什么语气?袁成海那点本事,也就你们不懂行的捧他臭脚,我可瞧不上。”
傅仙儿讪讪地闭嘴。他低下头,却见郁恕君仍锁着眉头,心道这人倒是奇怪,有得治还这幅一筹莫展的模样。
郁恕君盘腿端坐在榻,慢慢道:“依神医之言,还请将汤浴的方子开一副给我,我再去找一位高手为我运功逼毒。”
药神直摇头,道:“人与人体质不尽相同,这汤浴的方子可不能依葫芦画瓢,最好是你留在我这里,我每日根据你的病情来做调整。至于高手,你眼前这位就是江湖顶尖的,何须再找?”
他话一说完,两个人的脸同时垮了下来。
郁恕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尽量柔缓着语气商量:“我有紧急之事,不能久留此地。还请神医根据我的脉息草拟一个方子给我,多少诊金我都付得起。”
药神脸色一变,吹胡子瞪眼道:“这可不是多少诊金的事,若把你治死了,岂不砸我药神的招牌。”
郁恕君便转回头来看向傅仙儿,那恐吓般的小眼神看的傅仙儿心头一跳。傅仙儿搂着药神千哄万哄先把他请出了屋,才返回来随手拿一把小矮几一坐,双手抱在胸前,很有和郁恕君好好谈一谈的架势。
郁恕君看都不看他,只高冷道:“你无需劝我。我公务在身,绝不可能留在此地。既有成功的药方,今日便尝试一番,之后在哪里用都是一样的。”
傅仙儿可没想劝他,但听他这番言论,不由摇头问:“郁大人,什么公务能有性命重要?”
郁恕君抬头瞥他一眼,虽未说话,傅仙儿却觉得这一眼已将他骂透了。
傅仙儿不理解:“命都要没了,把着功名利禄有什么用?”
郁恕君嗤笑一声:“功名利禄没了,命也就没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傅仙儿将此话打住,双手抱胸懒洋洋道:“先说好,我可不会跟着你给你传功驱毒,你出去后找别人去。”
郁恕君微微不悦:“为何?若是要银子,我给你便是。”
“和银子无关。”傅仙儿站起来,踱步到窗前,半晌才纠结道,“我这桃花扇功法虽谈不上武功绝学,却是我独门自创,不曾传于他人。我傅仙儿行走江湖,也不曾动过收徒的念头。何况你是官,我是民……”
郁恕君皱着眉头打断他:“你的意思是,若要请你帮我运功逼毒,我就得拜你为师?”
傅仙儿正觉得此话听起来十分强人所难,他委婉道:“所以还请郁大人另请高明……”
“师父。”
“……”
傅仙儿转回头来,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而郁恕君依旧端坐在榻上,面色坦然自若,毫无扭捏之态。
见傅仙儿一言不发,郁恕君复又凝眉:“难道还需要给你行跪拜大礼?”
傅仙儿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顿觉寒气逼人,连忙摆手。
“那倒不必!”
“那就这么说定了。”郁恕君松了眉头,没给傅仙儿再反悔的机会。
事已至此,郁恕君说出来的话,从无悔改。当夜便试用了一副汤浴,傅仙儿又为他传功逼毒,见他内息紊乱,终是将桃花扇心法传授于他,又教他如何修习云云。
至于那副汤药的方子钱,到底还是傅仙儿掏了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