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晨曦微升,逍遥岛的大火终于慢慢熄灭。
驿馆的伙计熬了一夜,听着对岸慢慢再没有声音传来,心头绷着的这根弦才缓缓松下来。
往日热闹的口岸如死一般沉寂。没有往来大谈国事的学子,也没有早起出海吆喝的渔夫。商铺关着门,只余窃窃私语之声。
楼梯上传来踱步声,伙计抬头一看,便见昨夜跳窗而去的客人走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冷面俊秀年轻男子。
“伙计,来两碗面。”一夜未眠,傅仙儿稍觉疲惫。
店内空无一人,二人随意选了个靠窗的座。面端上来,傅仙儿风卷残云,顾渐深却一口未动。他的目光越过窗望着对岸,晨雾在海面升起,遮住了逍遥岛上骇人的景象。
一切好似都已回归平静。只有顾渐深仍深陷绝望之中。
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牵了马漫无目的走,沿途走到哪里,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逍遥岛遭遇水匪之事。
“逍遥岛城内一千四百多名百姓,加上逍遥书院两百余众,竟无一人逃出升天,真是惨绝人寰……”
“那逍遥岛水师个个喂的膘肥体硕,毫无半点当兵的血性,逃得比我门前看门的狗都快!”
“逍遥书院百年基业啊,那钟灵塔里的许多藏书都是世间孤本,真是作孽!”
“温无暇,周成山,邱遇明,那可是都是文坛泰斗,竟就这样死了……”
……
每有一个人叹一句,顾渐深就要抬起头谴责地看一眼傅仙儿,傅仙儿索性心一横装死。
走了一天,又走到了明州。可到了明州,逍遥岛之事竟已有了进展。
傅仙儿随处找了一个酒楼,里面一群素未谋面的看客,已在津津乐道地讨论开来。
“御史台郁大人惊闻逍遥岛之事,一早领着手下精兵三五十人去搜山,剿灭了一伙逃串的水匪不说,竟还抓住了一众水师余孽!”
“如今郁大人正在咱们明州,咱们知府刘大人亲自设宴款待。”
“能得刘大人迎为座上宾,这郁大人好大的官吧。”
“说起这郁大人,他祖上可是开国大将军,世代功勋,朝中能人无数。现如今郁大人的亲姐姐正蒙圣宠,年初刚晋封仙乐宫贵妃娘娘。这郁大人主理御史台诸事一年有余,虽年纪轻轻,却手段了得,如今可是天子身边第一红人。”
一群人吹捧了一阵,便听另一边嗤之以鼻:“不过是个黄口小儿,竟被你们吹上了天。他仗着御史台的权势横行霸道,金銮殿上竟公然与裴相争口舌之快。这逍遥岛之事,自有都尉和刺史等浙东属官来管,由得着他御史台来出风头吗?”
“正是!”便有另一人愤然起身,慷慨激昂道,“他仗着陛下的恩宠,稍有政见不合便将人抓进御史台大牢进行一番严刑拷打!现如今他的胃口越来越大,福建的事还未结束,便要管到浙东来了!”
傅仙儿听完很以为然,那郁恕君看起来二十出头,本事不见得多大,官威可是不少。看到顾渐深听得认真,眼中甚至露出向往之色,这饭顷刻间便难以下咽。
他一拍桌子,高声喊道:“伙计,给我打包!”
顾渐深看了一眼桌上没怎么下筷子的饭菜,气道:“这饭才刚刚吃上……”
伙计也正听得乐呵,被傅仙儿这一打断,不情不愿地挪过来,一看桌上的饭菜,也不乐意:“客官,这饭菜都还未动,您趁热吃完呗。”
傅仙儿坚决摇头,指挥道:“帮我把这烧鸡,还有这烤鸭拿油纸包上,另外给我打一壶酒。我们赶路。”
伙计无奈离去。
顾渐深翻了个白眼,望着外面将夜的天,问他:“赶路?赶去哪里?”
傅仙儿哼了一声,嘴一撇,道:“你不是爱看热闹?走,我们去杭州府。”
策马两个时辰,顾渐深又冷又饿。他把马一牵,说什么也走不动道了。
二人此刻深处四明山腹地,当真是荒郊野外,远近连个村寨都看不见。
“我的个小少爷,穷山僻壤怎么休息,好歹赶去余姚再歇脚。”傅仙儿走南闯北早习惯了,顾渐深身娇肉嫩,怕是受不了风餐露宿的苦。
顾渐深心里一合计,赶去余姚还要一个时辰。他心里憋着气,这会儿死活不干。
傅仙儿唉声叹气却又无可奈何,任劳任怨地搭起了篝火,那烧鸡和烤鸭都冷的像石头,他又不得不热了一遍,才递到了顾渐深的手上。
顾渐深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傅仙儿细细打量起顾渐深来,两月未见,他又长高了一些,棱角摆脱了稚气,渐渐有了几分谦谦君子的气度。傅仙儿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才下了结论,顾渐深和他哥不是很像。
“看我半天了,怎么的,看出什么花来了。”顾渐深将鸡腿撕下来,递给他。
烧鸡重新火烤了一遍,香气四溢,傅仙儿接过鸡腿,觉得这会儿提他哥挺不是时候。
“想到我哥了?”顾渐深戳穿他,“你每一次回来,都会这样看我几次。恐怕让你失望了。我对着镜子看过许多回,我和我哥长得都像自己的娘。”
傅仙儿就着火烤手,闻言只道:“确实。你长得比你哥漂亮多了。”
这话戳到顾渐深的痛处,顾渐深白了他一眼。他心里也含着气,遂道:“也不知道我哥怎么会结交你这样的人做朋友。昨夜若换成我哥,拼死也要去逍遥书院救人。那可是逍遥书院,数位当世大儒,无数藏书古卷,二百一十多位才华横溢的学子,你竟然头也不回就走。”
傅仙儿将烧鸡咬下半只,又灌了口酒,没好气:“你哥的武功比你还烂,他能救什么人?昨夜这火,就是大罗金仙来也没用。”
顾渐深气的心口直跳,重重哼了一声。
傅仙儿一口将剩下半只鸡腿吞下去:“逍遥岛之事,那是朝廷该去管的,你也听到了,那御史台已擒拿了水师余孽,正要押解入京。”
鸡腿嗦了干净,傅仙儿随手扔进火堆。篝火照亮了他的眼眸,那里冰凉一片。
一路到明州,逍遥岛之事越传越让人心惊。顾渐深忧心道:“明州去往京都,共计八百里。沿途州县十余座,关卡更是无数。但愿这位郁大人一切顺遂,安全抵京,将逍遥岛之事,告答圣听。”
傅仙儿的眼前浮起郁恕君那张高高在上的脸,又想到那痛失的五十两,漂亮话一句说不出,翻身睡下不提。
一夜无话。
待晨曦照进山林之际,傅仙儿在杂乱无章的马蹄声中惊起,拨开遮挡的草丛,正与一双马眼四目相对。
那马朝他吐了一口浊气,熏得傅仙儿差点就此仙去。他侧头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才留意这是一辆平头马车,装饰十分普通,却不见驾车之人。
傅仙儿拍一拍衣摆,刚站起身,便敏锐地一个侧身,刹那间一玄衣男子重重摔在他的脚下,而后侧头哇的吐出一口黑血,正吐在他脚上。
傅仙儿心头直曰晦气。看一眼来人,更觉两眼一黑。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的御史中丞,昨日才缴了他五十两银子的御前大红人,郁恕君。
他扫一眼草丛之外,清晨的深林之中,两伙人马斗的正酣。刺客约十来人,虽然黑衣蒙面,但傅仙儿看出对方用的是台州霍氏刀法,且技艺精绝,非霍氏嫡系难以习得。而郁恕君这些护卫,姑且有一两个高手,却终究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眼看郁恕君这边的人要死绝了,傅仙儿抬脚便准备撤退。
郁恕君摔得眼冒金星,但他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傅仙儿的裤腿,忍住喉头再次涌上来的血,张口便给傅仙儿扣了顶大帽子。
“傅大侠侠肝义胆,怎能见死不救!”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韩霖被一剑刺穿了手臂,败下阵来。
郁恕君只觉鼻头发热,低头一看,已是黑血直流,他头晕目眩,坚持着说完:“若得傅大侠相救,郁某愿奉上两百两作为酬金相谢。”便一头倒在草丛里。
等他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正平躺在马车上。韩霖及一众护卫围在他身侧,见他睁开眼睛,焦急道:“醒了醒了,傅大侠,我们大人醒了!”
便听轻飘飘的一声:“醒就醒了,瞎叫唤什么!”傅仙儿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
郁恕君坐起来靠着车厢,眼睛扫了一圈,杀手已不见身影,心刚刚放下来,便听傅仙儿道:“我说郁大人,你怎么会中离魂散之毒?”
郁恕君一愣:“什么毒?”
“离魂散。”傅仙儿皱眉望了他一眼,“郁大人,别告诉我你连自己怎么中毒,什么时候中的毒都不知道?”
郁恕君却问:“何为离魂散之毒?”
傅仙儿很想掉头就走,但想到那承诺的两百两,只得耐下性子解释:“此毒乃是襄阳毒师袁成海无意中炼制而成。他自己试吃了一副,苦寻解毒之法而不得,最终魂识俱毁,成了一个傻子。他傻后,药舍遭人洗劫一空,剩余七粒离魂散自此流落江湖。你是我知道的第五个中此毒之人。”
郁恕君蹙眉听在耳里。他此行一路与属下同吃同住,只有一处例外,便是入明州城时,知府刘能在最大的酒楼设宴给他接风洗尘。只没想到这刘能胆大包天,对他也敢行下毒刺杀之举。今日若不是遇到傅仙儿,他搞不好真要在这阴沟里翻船。
郁恕君心头一旦记下这笔账,那刘能是非死不可了。何况这么急着要置他于死地,想来是很怕他从水师那里查出些什么。等与冷无涯一行汇合,他必要亲自审上一审。
郁恕君不言,韩霖急道:“傅大侠,你说这么多,此毒要如何才能解?”
“你先别急。”傅仙儿摆手打住他,头一转看向郁恕君,“郁大人,咱先把那二百两结一下。”
人命关天!韩霖怒不可遏。郁恕君倒是坦然,君子言出必行,他从怀中取出银票,尽数递给了傅仙儿。
然后才道:“此毒该如何解?”
傅仙儿美滋滋将银票塞入怀中,一进一出,他赚了一百五十两。他摇摇头:“此毒无解。你前面那四人都已成了傻子。”
韩霖怒起抢白:“不可能!我刚才明明看见你给我们大人渡气放血,大人就醒了。”
傅仙儿反驳道:“那只是一时之法,治标不治本。我劝你们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速速回京去找找名医医治吧,若过了二十一天,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他说完这番,御史台诸人顿时鸦雀无声。傅仙儿抹了抹鼻子,心道真话总是难听些,却见郁恕君突然捂住胸口,全身上下颤抖不已,不一会额头便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紧抓着车窗的指节更是变得乌紫。
韩霖大急:“傅大侠,快看看我们大人!”
“别急别急。”傅仙儿推开围着的人,挤到郁恕君面前,抓住他耷拉在一旁的手探他的脉息,却是越探越心惊。
一股强大的真气正在郁恕君的体内乱串,一时绵长温和,与他的血肉糅合交融,一时暴力怒起,在他体内厮杀冲撞。傅仙儿认得这股真气,正是他为了唤醒郁恕君,强行注入郁恕君体内,他独门的桃花扇真气。
但这不应该。一般情况,强行注入的他人真气无法与自身修习的心法融合。刚刚傅仙儿给他放血驱毒时,这股真气应该随之消散,而不会残留在体内才对。
他抬头望向郁恕君,尤抱一丝希望问:“你习的是哪家武功心法?”
郁恕君已脸色苍白。
“从未习过。”
傅仙儿心内惨叫一声,这郁恕君看起来威风凛凛,居然是一具“白身”。
郁恕君将傅仙儿的神色看的一清二楚,他眼睛眯起来:“傅大侠,本官不会先死在你的真气之下吧?”
傅仙儿嘶了一声,顿觉此事棘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