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下人备齐早饭,镇国公信步坐在主位,偶一环视,发觉对面鹏图的位子空着,便问道:“鹏图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没起来?”
大夫人方漱了口,道:“小孩子赖床,咱们先吃,晚些我送他房里去。”
镇国公拍桌子瞪眼,下人们噤若寒蝉:“还小,多大了还小!就你惯他!”
乐闲埋首不言语,只给粘豆包使个眼色;粘豆包会意道:“小少爷带着油炸糕上慈恩寺了,说是给您与大夫人上香祈福。”
大夫人笑道:“哟,刚说他还小,却有这份孝心了,是不小了。”
话音才落,鹏图宽袍广袖,携了只木鱼进入饭厅,也不作揖,竟双手合十,高念道:“阿弥陀佛。”
镇国公一口气儿没喘上来,脸都紫了,指着鹏图颤颤巍巍道:“你——你拿的什么玩意儿!”
鹏图低眉顺眼地展示木鱼,老神在在道:“玛法,我悟了。”说着摸摸后脑勺的三千烦恼丝,“老师父要看我的心意够不够坚定,让我先回家做个居士,三个月后我要还想出家,他就给我剃头发。”
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不像作假;大夫人心脏直疼,按住胸口,发出一声打鸣儿似的哀嚎:“这是造了什么孽哟喂……”
鹏图慈眉善目道:“佛法广大,六根清净,凡事都看开点儿,善哉善哉。”
大夫人直挺挺地厥了过去,全家乱作一团,唯有鹏图跟得道高僧似的,杵一边儿敲着木鱼给大夫人念经,嘀嘀咕咕也听不出他瞎白话的啥。镇国公心烦意乱,一顿早饭化作无形;鹏图全没眼力见儿,瞥见饭桌上的一小碟酱肉,道:“从现在开始,我要修身养性,一心向佛,再不沾荤腥,戒色戒淫。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我,阿弥陀佛。”
镇国公像只貔貅,满腹火气无处可泄,憋半晌憋出四个字儿:“你给我滚!”
鹏图施施然自去佛堂礼佛,自此只与木鱼互敬友爱,再不踏出佛堂半步。听说大夫人醒了以后就闹着要去泪淹慈恩寺;鹏图高深莫测地同来劝的浅绛道:“阿弥陀佛,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心已决,不要再扰我清修。”接着捧起心法继续念经。
大夫人锲而不舍,请来高人诊断,诊出府上小少爷乃邪祟入体,她也不想想哪个“邪祟”跟亲儿子似的亲佛祖;大夫人甚至动了私房,洒下大把银子,请高人为小少爷驱邪,于是佛堂楚河汉界,这边跳大神的呜呜喳喳,那边念佛经的咿咿呀呀;高人不过带了四个帮手,鹏图却有多一倍的仆从,说是九九归一,方成正果;声势之浩大,念得对面四个帮手睡眼惺忪,哈欠连天,高人一看,这邪祟高出一等,有害她的威名,便使出三十六计最后一计,当晚卷银子跑乡下了,留下大夫人心如死灰,还要为了面子忍气吞声,绝望中大彻大悟,只想自己也随着孙儿长伴青灯古佛去罢!却又立刻在二房看笑话的眼神中打消了念头——不争馒头她得争口气!
如此这般,到了第五日,鹏图已经蜕变成一块合格的滚刀肉,管你是软硬兼施声泪俱下,他就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还反过来劝你别气出毛病,不值得。镇国公愁白了头,大夫人无计可施;二房则持续观望,乐闲静待时机。
终于,镇国公坐不住了,晚上找来乐闲,开口便问鹏图受了什么刺激,乐闲佯装不知,但自告奋勇为阿玛排忧解难——这一晚,他终于可以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入佛堂了。
佛堂里檀香幽幽,诵经声时断时续,鹏图借口嗓子冒烟,让油炸糕代他照本宣科,整个佛堂安详宁和,念得油炸糕昏昏欲睡,嘴直起瓢,脑袋弹簧似的,低到极致,复又猛地拔高挺起;听得鹏图耳朵起茧,心绪淡漠,对着手里的《金瓶梅》都提不起性致。忽然正门被从外推开,鹏图一个激灵,赶忙藏起《金瓶梅》,换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不忘踹醒油炸糕陪他装虔诚。
乐闲关上门道:“甭装了,是我。”
俩人齐齐松了口气,鹏图上前围着乐闲团团转:“今天带的啥?有烧鸡吗?你能不能跟柳成荫说说,让他换换样儿,下次记得带烧鸡来,一定要是鹰市口左拐第二个胡同,里面数第三户那个老张家的,他家的烧鸡外酥里嫩,滑而不腻,咸淡正好!哦对,再来上一壶中和福茶庄的碧螺春,那才叫绝配!你记得跟他说啊,我不想再吃酱牛肉了,有酱牛肉没有酒,那叫吃什么酱牛肉啊?这一天天,五脊六兽的!”
乐闲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怎么就不合计合计,为啥这回我没翻窗户进来?”
鹏图唉声叹气,烦躁不安:“都多少天了,这招到底管用吗,吃也不敢吃,睡也睡不好,还要背你教我的那些破玩意儿,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啊!他妈的,女人真不是好东西!”
鹏图那些张冠李戴的大道理,皆是乐闲口授心传,乐闲掐准了大夫人虽然求神拜佛,却没正经读过几本佛经,镇国公对此更是敬而远之,于是乎才得以蒙混过关,可苦了鹏图,每天十分的气,有七分在冒佛缘,另三分是冒深厚的佛缘。
乐闲道:“女人不是好东西?那好啊,什么有容没容的,你趁早儿别想,脱了这身儿,跟阿玛说一声,外面鸡鸭鱼肉你可劲儿吃。”
“别介呀,都这么前儿了,是你告诉我的,得一鼓作气嘛!”
乐闲抄手道:“好,只要你听我的话,不出三天,我保你得偿所愿。”又道,“我再教你一句,你一定要背得熟熟的,等阿玛找你,不管问什么,你就说这句。”
在佛堂厮混了没两炷香,乐闲回去复命,途中遇到二哥,问起鹏图情况,乐闲只推脱是阿玛叫他去劝;辞别老二,踏进寻芳斋,镇国公迫不及待道:“怎么样?”
乐闲低头道:“乐闲没用,没问出什么来,不过——”
“不过什么?”见乐闲踌躇,镇国公急道:“诶呀你倒是说呀!”
“——他倒是说了好几遍戒色戒淫,孩儿以为,会不会是鹏图情窦初开,喜欢上了哪家姑娘,却不好意思,才会一时想不开?”
镇国公扼腕道:“喜欢个姑娘有什么了不得的,只消他说,我还能不允是怎的!我这就去问他!”
“阿玛,等等,”乐闲拦住他,“您这般风风火火的去问,他更不说了,此事得循序渐进,不能吓着他。”
“那你说怎么办?”
乐闲正色道:“不如给他房里塞几个丫头,看他喜欢什么样儿的,再去问也好问些。”
镇国公急病乱投医,没脑子去细想给孙子塞丫头和孙子要出家有什么关系?反正第二天,丫头到位,乐闲再去劝,却是阳奉阴违,告诫鹏图成败在此一举,让他今晚务必睡在佛堂,万不可跟任何一位丫头有牵扯,看一眼也不行!
鹏图听粘豆包说,有个叫万翠儿的小模样不错,不禁春心荡漾,但油炸糕像只苍蝇环绕他,嘴里喋喋不休的从《心经》变成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磨得他色\\欲低迷,食欲高涨,转而全须全尾地盼着晚上那顿碧螺春就烧鸡了。
果然第二天,得知丫头们前晚儿全部独守空闺,镇国公恨不得给孙子跪下,以头抢地,求他传宗接代,哪怕留个根儿再去出家也成啊!终于,在乐闲的安排下,鹏图千呼万唤始出来,到了镇国公面前,开口便是一句嘹亮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所为何事?”
镇国公委曲求全:“那几个,你真一个也瞧不上?”
鹏图麻木不仁,背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阿弥陀佛。”
这回轮到镇国公悟了。
鹏图欲擒故纵,跪地磕头:“……玛法,是孙儿不孝啊,居然看中了那青楼女子,真是有败门风,孙儿愿终身侍奉佛祖,以赎己过。”
镇国公的纠结没一炷香,就被乐闲一通巧言令色打动:能有什么比断子绝孙更紧迫的吗!青楼女子怎么了,盛京这一亩三分地儿,他镇国公让一个人消失的办法不计其数,到时候令那女子改头换面,别说养在外宅,不出去抛头露面,就是重出江湖,群众多健忘,谁还认得谁啊?
于是大功告成。当天下午,乐闲就和柳成荫揣着银子去到香欢楼,由柳成荫找老鸨说价,乐闲大马金刀地坐旁边喝茶,充当富贵闲人。两人均生得风姿特秀,轩轩韶举,柳成荫温文尔雅,乐闲神采飞扬,正值风华正茂的年岁。青楼楚馆难得风流俊逸的少年,往日作风大胆的姑娘们今日竟烟视媚行,你推我搡;乐闲转着茶杯笑嘻嘻地看着,卒然一声尖叫划破一室叆叇。
老鸨金光灿烂的眼睛往上一翻:“诶呀,那不是有容的屋子!坏菜了坏菜了!”
又一阵靴履飒沓,乐闲大步流星,率先跑上楼去,见一膀大腰圆的男子狠歹歹地擒着有容姑娘纤细的手腕,嘴巴啷叽道:“骚娘们儿拿什么乔儿,多少银子爷给不起是不是?瞧不起爷,爷今儿还就真白玩来了!”
边说着,一只爪子袭向半露□□;乐闲不假思索,长鞭出手,勾住那男子的小腿一带,整个人咕噜噜球似的滚下去,可他毕竟是个有棱有角的人,滚落的过程中不知撞到哪里,四仰八叉地摊到楼下,竟一动不动;家仆大着胆子围上来,指头伸到他鼻孔下,蓦地腿一软,身一墩,赖地上屁滚尿流,大喊道:“杀人啦!杀人啦!”又扑到尸身上,指着乐闲撕心裂肺地嚎,“你等着!我们老爷不会放过你的!”
乐闲道:“又不是我打死的他,是他自己掉下去摔死的!”转头对有容道,“有容姑娘,你亲眼看到了吧?”
不想有容变貌失色,翠鬓半軃,观之楚楚可怜,仓皇失措,细声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乐闲沉下脸色,且听那家仆嚎出他家老爷名号:“我家少爷是虎将军的表侄孙,你便是皇亲国戚,他也绝饶不了你!”
柳成荫才挤到他身边,听到“虎将军”三字,护着乐闲道:“虎将军英雄盖世,怎么会有这般下作的亲戚,你少往他脸上抹黑了!”
虎将军依克唐阿,盛京将军兼奉天府尹,在关外一手遮天,海外天子,骁勇善战,一门忠良,福泽后人,谁成想好竹出歹笋!
那家仆不依不饶:“有本事报上名来,别做那缩头乌龟王八蛋!”
乐闲怒火中烧,扒开柳成荫,向前一步,昂首道:“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镇国公府依尔根觉罗乐闲,可别找错了人!”
柳成荫气急:“乐闲!”
家仆敛尸而去,老鸨这才敢凑上来,道:“这下可糟了,那位爷打来这儿就盯上我们有容了,又死在了这儿,让我们香欢楼往后可怎么做生意啊!”言罢假惺惺地抹泪,一手揽过有容,“我苦命的女儿啊——”
成天与三教九流打交道,那一个个的女子表面披着柔弱画皮,内里哪个不是人精?三两句便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乐闲气涌如山,目眦尽裂,恨声道:“成荫,银子拿回来,我们走!”
“诶诶诶,买定离手——”
乐闲一鞭子将二人前面的桌子劈成两半,不去看瑟缩的二人,只一字一句道:“婊\子无情,爷今天领教了!”
嘴巴啷叽:满嘴荤话。
依克唐阿甲午时才做盛京将军,这里提前几年,架空架空啊哈哈~
下章另一位就出场啦!
求留言!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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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