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灯火初明,盛京西门脸外街流光溢彩,正是极热闹时、极风骚处。兰膏明烛,华镫错些;香帏风动,高调鸣筝;翠带红裙,暗香盈袖;莺啼燕语,声颤红涌。
幽欢佳会几多情,忽闻一人爬上香欢楼楼顶,欲上青天揽下嫦娥来以解相思,消息甚嚣尘上,星火燎原,一时人潮如江河奔流,全街无分男女老幼,高低贵贱,齐齐向香欢楼涌动,摩肩接踵,交颈并头,纷纷攘攘,沸反盈天,不多时便将香欢楼围个水泄不通。楼顶正有一高壮大汉,满身绫罗绸缎,拔出腰间宝剑,直指广寒宫,众人屏息看他本事,但求一睹嫦娥风采,只听他放声高唱:“床前明月光——”
打南边乍然一声马鸣长嘶,惊醒旖旎夜色。远远地,辉煌灯影间映着的一位跃马扬鞭,疏眉朗目,意气风发,恰是骏马轻裘正少年。待近了,一鞭劈断香欢楼的幌子,将人群砸出一片空场,少年身在马上,姿态矫健,仰头怒喝:“鹏图!还不快给我滚下来!”
鹏图满面酡红,显然是为酒色陶醉,醺醺然往楼下一瞅,粉白的胖脸上霎时梨花带雨:“乐闲,你走吧,别管我,我要去找嫦娥娘娘了!”
乐闲骂道:“你要去,人家要你来吗?月亮上有吃有喝有吴刚,你去了全无用处,也就身上这百十来斤的肉能做几顿口粮,结果人家还吃素!你说你闹腾些什么!”
鹏图西施捧心双泪垂:“你不懂,我的心好痛……”
乐闲恶心得一哆嗦,忍无可忍,恨不得抽死他;可鹏图醉态悍然,胡话连篇,乐闲怕人看去镇国公府的笑话,只能忍辱负重,招来堂倌问道:“这位爷究竟喝了多少,怎么喝到房顶上去了?”
堂倌黄莲似的苦着脸:“都喝趴了咱八个姑娘了,能不闹吗?”
乐闲道:“醉了反倒好办,你赶紧去打盆水来,然后叫两个身手好的,速去房顶擒住他,快去!”
堂倌依言行事,打手各就各位,乐闲接过水盆,放在地上,招呼道:“鹏图,你看,月亮在这儿呢!快下来!”
鹏图一看果真如此,那水里可不静静地躺着个烧饼似的月亮,他也分不清个东南西北,探身跨栏,脑袋倒挂,眼见就要掉将下来;众人惊呼,里三层外三层凑得更紧,唯恐不够见证他施展似的,亏得几位打手眼疾手快,拽他个浪子回头。
鹏图险些驾鹤西去,天旋地转的瞬间,吓到酒醒,回来瘫坐在栏杆里头,两眼发直,什么烧饼月亮,早在生死一线时树倒猕猴散。乐闲三步并两步跑上来,蹲到他身前连拍带掐,唤他回神:“祖宗,赶紧起来跟我走吧,丢死人了。”
鹏图被猫叼去了舌头似的,发不出声,便用实际行动来听话,然而两腿抖若筛糠,攀着栏杆几次站不直溜,乐闲耐心告罄,和此前无数次一样,甩出鞭子,利索地将他捆得结结实实,拖在地上逶迤前行,简单粗暴,行之有效。
但这次手感有些不对,乐闲感受了下,确定之后回头对鹏图道:“你真该减肥了,我鞭子都不够长了。”
鹏图抽噎不止,鼻涕泡鼓吹有馒头大;乐闲穿行在人群指指点点间,欲掩面却苦于无空手,恼羞成怒地加急步伐,一面喊道:“看什么看,没见过醉鬼吗,都给老子滚开!”
他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经受怒火洗礼,目如点漆,熠熠生辉;一路跌跌撞撞,好容易出得香欢楼,柳成荫早已驾车在此久候多时;乐闲将鹏图一脚踹进车门,自己坐到柳成荫身边,糟心道:“赶紧走!”又回身吹了声口哨叫自己的马儿,“红枣儿,跟上!”
马蹄疾驰,一溜烟儿将西门脸远远甩得瞧不见;灯火渐次阑珊,街道逐一黯淡,鹏图的哭泣在安静中愈像蝉鸣;到了洋医馆门口停下马车,乐闲一撩帘子,开口便骂:“滋儿哇啥你滋儿哇?没有我帮你遮掩,明儿阿玛又该骂你了,你还有脸哭!”
他与柳成荫推搡着鹏图进屋,点上油灯,房间里有了光亮,才帮鹏图松绑。鹏图柔若无骨地缩进椅子,又是一声婉转戏腔:“我的心好痛——”
柳成荫一口水喷出来,手里的茶杯险些四分五裂,道:“小少爷,你这唱的哪出儿?”
乐闲也道:“你又受啥刺激了?没病吧?”
鹏图犹豫地瞅了瞅这个,望了望那个,半晌道:“我要娶有容。”
茶杯没四分五裂,它碎尸万段了。
香欢楼有位著名的小娘子,花名有容,意为云想衣裳花想容,是个极美丽的名字;然而这花也就是想想,并不打算付出实际行动,到头来便宜了另一句:有\容\奶\大。
食色性也,鹏图性情中人,有奶便是娘,娘说的话,他向来不听,因为他没娘,但不碍着他喜欢;温柔乡里柔情似水的一炮,小少爷像煮过了头的面条,全然软了骨头;再翻来覆去的一奸,那就是又酥又软的一根油条了;最后香汗淋漓地往榻上一倒,这个时候,没奶也说啥是啥。
有容正确地挑在这个时候,讲述自己悲凉的身世,声情并茂,栩栩如生,讲得鹏图潸然泪下,答应为她赎身,并娶她为妻。
赎身不是问题,问题是鹏图没钱。娶妻也不是问题,问题是家里不会同意。鹏图又觉得有容奶太大,闺房之乐乐甚,却难登大雅之堂,一时想不开,就去求嫦娥娘娘成全,差点儿一失足成千古恨。
前因后果理顺,三人对坐,执手相看鹏图泪眼,竟无语凝噎。
良久,鹏图戏腔再创新高:“我的心——”
“闭嘴,”乐闲心力交瘁,“你到底想咋地?”
“我想纳她为妾。”
“……”
柳成荫终于喝爽了水,幸福地补充道:“那你还是要给她赎身。”
鹏图有大夫人惯着,自小大手大脚,长大后花钱如漏勺,私房里没半点儿积蓄,时常仰仗乐闲接济。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仗着自己辈分小,撒娇耍痴也不算吃亏,扯住乐闲的衣袖,情深义重地叫:“叔,老叔,我亲叔,你得帮我……”
乐闲抢救回袖子,斩钉截铁道:“你甭跟我套近乎,阿玛同意你娶,我再借。”
“不,叔,你想想,玛法都同意我娶了,他还差那点儿赎身银子吗?”
乐闲一想言之有理,先解决“纳妾”,再杀个回马枪,肯定战无不胜。随即跃过“赎身”,沉吟道:“你真想好了?你还没正经老婆呢,就纳个青楼女子,以后娶老婆,哪家不得掂兑掂兑?不如接出来,做个外宅便是了。”
鹏图道:“我银子都没有,哪来的外宅?况且我考虑不了那么多,老婆还八字儿没一撇呢,万一是个母夜叉,我不在她来之前纳,往后还有机会么?”
鹏图早早接受自己没出息这一事实,因而小富即安,没什么大志向,是个很乖的纨绔,吃喝嫖赌抽,只会前三样,第三样还是新近学会的,学会了就被女人坑;后两样不是没人带他,是他学不会。
柳成荫献上一计,道:“不如来一招假痴不癫?小少爷先装疯,咱们找个街头算命的,特地云游到府上,跟镇国公说,要想治好小少爷,只有让他娶有容姑娘?”
鹏图立刻拍手:“这个好这个好!”
乐闲蹙眉道:“不妥,我们家的情况,成荫你还不清楚吗?”
说着,朝院子里悠哉吃草料的红枣儿一努嘴。
红枣儿是匹罕见良驹,毛皮亮泽,体型优美,不仅日行千里,还长得好看,明眸皓齿的,原本是二嫂的陪嫁之一。陪嫁讲究成双成对,所以这马原本也是两匹,岂料今年开春,另一匹马儿命殒围猎场,小格格认为剩一匹不吉利,就叫夫君看着处理;恰逢不多久是乐闲生辰,二哥哥借花献佛,顺便跟乐闲表白自己跟他多么的情同手足——
“乐闲,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打小伶俐,二哥喜欢得紧。我这身子你也知道,怕是没几年了——你别说话,听我说完——也不是那么快,我在这辈儿中居长,不得不考虑我们家的未来,鹏图和你一般大,可还跟个小孩似的,咱奶奶护着他,百依百顺,溺爱过分,以后这偌大家业交给他,我想阿玛和我都不会放心,我衷心地希望我没之后,由你来掌家,但是鹏图那边儿交代不过去,诶。”
乐闲当场从这段罗里吧嗦中归纳出重点,恍然大悟,二哥这是让他站队:他这两年在镇国公跟前儿说话有些分量,老二想当世子,自己是很一大份助力;但他和鹏图却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这让老二有点儿不放心,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想用“未来镇国公”的头衔换他死心塌地。
其实乐闲的心很大,跟洋人混久了,小小的一个镇国公府根本满足不了他,他想出去,出去看看没在大清翻出浪花的《海国图志》里立体的世界,看看国人不以为然的《使西纪程》中稀奇的外族——镇国公府的风起云涌,他半点儿都不想参合,因为无聊透顶。
可鹏图一个傻逼,一个食古不化的傻逼,乐闲不管他,没准儿哪天他就被老二吃得渣都不剩。乐闲无可奈何地将梦想偃旗息鼓,还得慈爱看他找抽——鹏图要敢装疯,老二就敢让他真疯。
“那咋办?”鹏图如泣如诉,“叔啊,你不能不管你大侄儿啊——”
乐闲千头万绪,汇总成一声长叹:“还是得以退为进,但得是咱们掌握主动权的以退为进。”
长大啦,更作啦!乐闲又出馊主意啦2333333
本来预计攻君下章出场,但我高估了自己的笔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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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