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过神,长行甩开大步,追进了市集。然而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没两步便迷失于汹涌人潮,幸而与使馆的信贴身揣着,不曾遗失,迫不得已,他决定先到使馆,再做他算。
回到码头,他拦下一辆马车,向车夫询问到使馆的费用。英吉利国土整体不抵中国的几个城市大,伦敦作为的英吉利之心脏,更难以与北京相提并论,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三街六市,四通八达。车夫开的价格显然高过长行荷包中的剩余,不知是欺生,还是这里什么都高。经过讨价还价,双方仍不谈妥,纵然长行被司大夫拐带的英文中夹杂着明显的苏格兰口音,恰与车夫同乡所出,但在金钱面前,车夫六亲不认,缰绳一扥,促马向前,接迎其他贲饰丽人去了。
好歹在交谈中,长行得知了使馆的大致方位;无腿代劳,他只好劳动自己的双腿,再次走进市集。坊隅巷陌,人声鼎沸;鳞次栉比,川流不息。闾阎扑地,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安居乐业;舸舰迷津,不涂青雀黄龙之舳,便蛟龙伏波。长行到底少年心性,爱热闹,一路且行且停,正经烦心事早顺手丢进了海里。
直到一个摊位前,观者如堵,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不知里面什么名堂。长行兴起,仗着身韧腰细,见缝插针,黄鳝似的滑进头排,瞪眼一看,原来是射箭大赛,彩头便是那承于案头的五金镑。
长行眼一亮,他正缺钱,此时打瞌睡送来了枕头。可这枕头不是唾手可得的:场内箭靶非寻常立地靶,而是吊挂在高架上的三只婴儿手掌大小的草团,草团中间又有黄豆大小的一枚红点,挑战者须连射三箭,分别命中红点,令草团落地而不散,五金镑双手奉上。
微风轻拂,草团摇曳,轻飘飘像无声的风铃,又像香欢楼女子手中柔曼的轻纱,仿佛应和着要求之苛刻。若赢此局,准头力度缺一不可。长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他随师父出游打猎,上射飞雁,下猎狡狐,时常还要射伤些兔子白貂等小动物,带回去给鹏图新鲜几天,不说百步穿杨,倒也颇有自信。又一人败北后,他散尽家财,决意放手一搏,上前挽弓搭箭,神安气定,顺从风向,倏然出手,只见箭翎疾驰,如流光出匣;草团应声而落,结结实实地拥抱着没入黄点的箭尖儿。
前排的人爆发出连番喝彩,后排虽不能亲眼见证,但受到感染,声浪前赴后继,前呼后拥。长行洒然一笑,猛气英风,再一箭,又中;及至第三箭离弦,长行自觉胜券在握,志得意满地收回长弓,岂料一声尖啸,一小团火焰横空霹雳,一头撞上箭杆,箭杆改道,疾速坠落,那团火焰也啪嗒摔在了箭旁。
原是一只小小的红隼,口中衔一只断了气的海鸟,分明一方神俊,此刻许是摔懵了,翅膀似合非合,眼睛将闭未闭,嘴里倒还死死不放海鸟的脖子,憨态可掬;小红隼毛如滚血,爪似金钩,观外表是个大家闺秀,定是有主的。往日长行必会与这主人谈笑风生,目下人穷志短,只恼扁毛畜生坏了他的大事。
摊主平白捡了个大便宜,当即判定长行惜败;与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相比,长行短于英文,理论不过,又气又急,脸红耳赤,若不是长鞭收在了行李里,他早就一鞭劈了丫的!千般悔、万般恨,一股脑撒在红隼头上,转身便看到一少年爱惜地抱起红隼,红隼在他怀里乖巧依赖,确是主人无误!
那主人已经背过身,正要离去,长行几步冲上去,一把拍上少年肩膀,喝道:“不许走!赔钱!”
少年扭头,见长行的模样,先一愣,复乐道:“你就是刚刚连射两箭、两箭命中的人?没想到是个小孩子。”
长行炸毛:“你才是小孩子!我能命中三箭来着!要不是你,我早就拿钱走人了,少废话,赔钱!”
“我没有那么多啊,”少年挠挠脑袋,“你要钱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有多少给多少,拿来!你不拿我自己动手了!”
话这般说,只作威慑,没有真正说到做到。若不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长行万不会如此混浆浆耍无赖。少年敬佩他一手好箭术,也不生气,道:“我这次出来没带什么钱,不如——”
话音未落,长行放目越过少年肩头,一眼叨见方才在码头向他乞讨的小女孩;再无心听少年唠叨:“让开!”,他一把推开碍眼的路障,头也不回地追上去,“算你走运!别让我再看见你!”
长行动如脱兔,却也打草惊蛇,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他没让小女孩泥牛入海,反而被她带到了一个死胡同。胡同的一侧是高高的铁制脚手架,顶端是一排张牙舞爪的铁刺网,褪色的砖墙上抹着零散的淤泥,墙根儿堆放着发霉的烂菜叶,一滩污水在寒威中自觉收敛气息。
小女孩站在尽头,突然回身,恶狠狠地瞪他。长行一凛,心生警惕,忽然后背如有针扎,遽然旋身,三五个描龙刺凤的魁梧壮汉朝他慢慢围拢,像狼群逼近猎物。长行见其中一人手中拎着的正是他的行李,可品种原因,此人身长八尺,腰阔十围,一条胳膊能装下他两条腿,不禁发憷。这一刻他无比怀念他的长鞭,暗暗发誓,如果能把鞭子抢回来,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让它离身。
小女孩隐退进阴影中,不知何时消失无踪;长行左提右防,同时观察四周,寻找落脚点,好供他翻墙遁逃。终于,对手失去耐心,主动开战,长行避开两拳,发现他们块头虽大,却只会使蛮力、打直球,便制定以防守为主的策略,伺机耍两手阴招;不知不觉,他攀上脚手架,将上面的货箱劈头盖脸往下丢去,然后纵身跳上墙头,轻盈敏捷得像只猫,可是墙头的铁刺网深深扎进他的肉垫儿,鲜血淋漓,长行痛嘶一声,差点儿掉下来,不顾疼痛再次抓住铁刺网,血珠顺着网流淌,滴在肮脏的红色砖墙上。
低头望去,几人被货箱砸得七荤八素,只剩下一个尚能昏头涨脑地勉强站起来,定定神,他从腰间掏出一把枪;长行稍怔,他只在左将军的军营里看过这玩意儿的放大版,但火\药\枪的威力有目共睹,如今黑洞洞的抢口对准了他,虽然持枪者的眼睛醺酒似的,看出了两个人影,但距离这样近,他非死即伤。
长行咽了口唾沫,墙的背后是一条冒着臭气与热气的小河,河面翻滚诡异的锈红色,像一河流淌的毒\药,就在他考虑被打死和被毒死哪个体面些,与他对峙的持枪壮汉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露出举着一根大木棒的少年。
红隼在少年身边低低盘旋,看着主人捡起枪,扣上保险,别进腰间,接着张开双臂,仰头对长行道:“没事了,下来吧,别怕,我会接住你的。”
长行犹豫了一会儿,他之前同他风度尽失地大吼大叫,那时他的确恼他,可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轻信惹的祸,与旁人不相干;没想到少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好心地救了他一命,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下来啊!”少年催促道。
长行松开手,经过少年双臂的缓冲,稳稳当当地落地。少年的脸在他眼前骤然放大,高鼻深目,但黑发黑眸,带着几分独属于东方的柔和,削减了不少洋人面孔与生俱来的凌厉。
不知为何,长行忽然红了脸,退后一步,眼神飘忽,嘟囔道:“谢谢……还有,刚才对不起。”
在人类的生长中,孩童时期,差一月,发育的差距便能一目了然;到了少年,便是差一年;及至青年,则是五八十年的光景,也察觉不出什么异数了;是以眼前的少年,或许比他大上一些,却也大不多少,顶大天儿一两岁。可是同年龄的洋人总比东方人显得成熟——长行又较不准了。
少年帮他捡起箱子,边拍去上面的污渍,边笑道:“我猜你是有麻烦了,走得那么急,我就跟上来看看。”将箱子递过去,又道,“这一带的扒手很多,隶属一个大组织,不少第一次来的外地人被他们抢过——呀,你的手!”
“没事儿,”长行下意识将手藏到身后,紧接着又觉这动作太小家子气,一时骑虎难下,只能清清嗓子,有条有理地说,“谢谢你帮我拿回箱子,我要去大清使馆,到了那儿他们会帮我包扎的。”
“你在流血,”少年指出来,“反正箱子已经拿回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前面不远是我们的活动区,那里有医药箱。”
“最好是碘伏。”长行接受好意。他的英文课是从药名开始的,医药箱难不倒他。
活动区是一片宽阔的露天广场,包含两个网球场和一个操场。玩乐的人们都穿着和少年一样的深蓝色白领阔腿水手服,长行与少年行走在阳光扑倒房屋的影子下,红隼忽上忽下,不知何时飞远了。
“海梦凪!”少年朝天际翱翔的醒目红点喊,红隼叫了一声,飞得更远了,“啊,真是贪玩!”少年无奈道,向长行解释,“她一刻都停不下来,只能等她自己玩够了。”
长行道:“你是海军吗?”
“我是见习的水手,”他们进到一间空房子里,少年拽过长行的手,拧开水龙头,轻轻浇水,“别怕,不疼的。对了,我叫舟水初,你叫什么名字,来伦敦做什么?”
“舟——”长行艰难地重复着长长的音节,“舟什么来着?你的名字好奇怪,你不是英吉利人?”
少年笑起来,打开医药箱,拿出碘伏,让长行坐到就近的木箱上:“我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英国人,我在日本长大,所以只有日本名字,”说着,耐心道,“舟水——这是我父亲的姓,初——我的名字。”
“没有短一点的叫法吗?”长行苦着脸,“你们怎么记得住啊。”
舟水初朗声笑道:“西方人的名字更长呀,什么尼古拉斯·威廉姆斯之类的……实在记不住的话,叫我舟水就好。”
“并没有帮助。”长行道。
“你呢?你叫什么,哪里人?”
长行转转眼珠子,使坏道:“我叫,”下面换成汉话,“依尔根觉罗长行,表字将归,你也可以叫我乐闲。”
“……你在开玩笑吗?”
长行一本正经道:“不。”
舟水初哭笑不得:“好吧,你赢了,可以告诉我简称了吗?”
长行看在纱布的份儿上,大发慈悲:“依长行,依,或者长行。”
“那么,依,你来伦敦做什么?”处理完伤口,舟水从箱子里翻出两个小罐子,“茶?咖啡?”
“茶,谢谢。”长行对咖啡心有余悸,而他应该两样都拒绝,尽快去使馆报道,可他的身体背叛了大脑,好像长在了木箱上似的,任由舟水忙进忙出,“我是来念书的,海军学院。”
“这么巧!”
两人打开了话匣子,天南地北,聊个没完。转眼日头偏西,红隼的归来打断了交谈,两人意犹未尽,但再不告辞,长行今晚就要露宿街头了,舟水送他出活动区,他们在夕阳与海风下并肩而行,长长的影子在身后舒展、交织、再分开。
“都安顿好了之后,再来找我啊,”舟水拦下一辆马车,在长行上车前道,“我是说,你也知道我在哪儿了,我们又是朋友——我们是朋友了吧?”
长行倍感神奇,一个朋友——有别于鹏图、成荫、那些仆从婢女的——朋友:“当然,你都是什么时候休息?我有时间就会来找你的!”
定好日期,长行搭乘马车,从窗户与舟水挥手告别。红隼在车顶待了一会儿,车轮碌碌,它回到舟水的肩头,亲昵地叼住他的一缕头发。
“别闹,”舟水晃晃脑袋,目送马车走远,“呐,海梦凪,”他用日语说,“他跟你很像呢。如果是个姑娘就更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