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热闹,傲狠是寂寞的——韩柷杌怎么就不懂他呢,他唉声叹气摇头晃脑自甘堕落着溜进阴烛屋里了。
阴烛正在看书,见他就挑了灯合书:“嗯?”
傲狠伸胳膊蹬腿,哈欠连天:“困了。”
阴烛一脸嫌弃的样子,许久也没有蹦哒出一个“不”字。
傲狠十指相互搓着,心向着阴烛脚向着塌去了,他嗓音微哑低沉:“睡,睡吧。”
一双点墨黑眸亮极,直勾勾看着阴烛,宽衣解带钻进被窝。
阴烛吹灯点蜡到塌旁,将蜡烛油滴在横木上,仔细安放了红烛。阴烛是阴郁的,烛火之下脸上难得有点柔和,那红发闪出惹眼的光。
傲狠唾弃自己有病。
“我是不是把你养坏了?”
阴烛心里讶异只面上不显,他凡人十五六岁的样子,正在长身体瘦得只剩下骨头。他伸手挑开衣带,除了衣袍躺在傲狠身边,有点硌傲狠的骨头。
傲狠喉结动了动。
阴烛慢吞吞的:“应该没有。”
许久,阴烛又道:“其实我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和长辈一起入睡。”
傲狠翻身将他搂过来,哄孩子似的拍着阴烛的背:“没办法,紫莱界的小孩就得哄着,再大韩柷杌和我都捧着。”
韩柷杌交叠着腿半躺在自己寝殿的窗横上,手里也拿着一本书,窗下也零零落落睡了一些书、简,可他半晌没翻页也没换书。
脸上神情像是在发呆,月光映着半边脸颊,衣摆垂落而下曳地,其余的随殿外的风而动。
萧筠就坐在一旁,愣愣看着,叫一声:“韩知微。”
没谁理他。
韩柷杌莫名其妙骂了一句:“臭小子。”门就被“吱呀”推开。
舒雨隔着珠帘和屏风看他,问:“骂什么?”
韩柷杌跳下来,将书一丢,道:“傲狠。”
舒雨笑笑。
韩柷杌接着道:“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小阴也不是顶顶好看的,真是不懂他的。”
韩柷杌兀自将衣袍去了,穿着滑溜溜的寝衣,云纹若隐若现的屏风里面他燃起一支香,袅袅地飘进屏风外舒雨的鼻子里。
他问:“傲狠又出新香了?有点荷花的味道。”
韩柷杌点点头:“嗯,说是醒神的……对了,你来做什么?”
舒雨抚摸着手腕上莫名多出来的伤,笑容一时间有些僵硬,他站在门旁:“这些时候心口有些刺疼,想让你看看。”
屏风那边,轻微声音响起一阵后,韩柷杌托着光掀开帘子出来了。
光是黄色的——舒雨不喜欢蓝色。
韩柷杌有点紧张,问:“什么时候开始的?过来坐下我看看。”
韩柷杌探脉半响,将耳朵附在舒雨胸膛上,眉头渐渐蹙起:“你怎么学会装病了,真是不乖。”
舒雨:“哈哈哈哈,哈,你好傻哦。”
“……”韩柷杌蹲着仰头看他,伸手拍拍他的脸,“去睡吧。”
舒雨眼角弯弯,道:“嗯。”
答应了却不动作,他伸出一只在月光下雪白纤细的手指头抬起韩柷杌下巴,身子微微后仰着,用商量的语气:“若是有一日傲狠挑明了,而且阴烛也喜欢他,你就不要阻拦他们,好不好?”
“一个我的肝一个我的肺,在一起了自然让我高兴,但若有一个不喜欢我也不会强加干扰……意思就是不管他们,叫他们自己去吧。”
韩柷杌牵着舒雨的手将他送回房,回来迈进门一步的时候,他原本有一颗心的地方一阵绞痛,他单膝跪下以手撑地。
那里是上古遗神卷轴的地方,是他的一部分。
韩柷杌摇摇头,慢慢踱步转了一圈,兀自感受一下身子,有点纳闷又有点新奇,不过勾不起他的兴致弦。
他转头就睡了,也没有多想,毕竟上古遗神卷轴时常发疯,跟个欲语还休的小姑娘,团扇半遮,眼泪汪汪看着韩柷杌可又不叫他看清全貌,谁知道下半张脸长什么样子,万一不合心意呢?
可韩柷杌是被迫的一方,要不起也得要。
萧筠却是很着急,他坐在床沿看着韩柷杌,眉头拧不开,他叫他,好几声,韩柷杌听不见也不会回他,
从神界回来已有十日,扶清若由夜陌带着日日来拜见韩柷杌,韩柷杌开始不做声,后来冷漠,现在终于是打开结界穿着曳地墨色长袍出来见扶清若。
扶清若板着脸,直愣愣站着,着一身庄严肃穆的白,衣边都是用银线缠着的,半边身影藏在树后。
韩柷杌慢慢走,他就慢慢出现在韩柷杌眼前,最后那双蓝色小靴子甚得他心。
扶清若看见他眼睛一亮,丢弃身后的一干侍从直扑韩柷杌,身形小小的力气可不小,韩柷杌被他扑后退一步。
扶清若抱着韩柷杌大腿仰头看他,眼眸有光,水光粼粼的。
韩柷杌将他粉白的脸蛋揉搓一番后,皱眉道:“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扶清若:“饭有好好吃的,瘦了是想你。”
韩柷杌低声细语嘱咐着要他以后好好吃饭,牵着扶清若往紫莱界走,夜陌闪身拦住他们。
韩柷杌:“……夜陌尊者。”
夜陌长得好看,奈何和扶韩一样喜欢瘫着张脸,话可用来降暑,处事也是直肠子,本事不小神职太低。
小小仙者攀不上,尊荣神者瞧不起。
他抱拳开口:“君上,神帝找。”
玄九珑基一干神老早就改口叫韩柷杌“君上”,于是就叫扶韩“神帝”。
韩柷杌将扶清若向前一推,拒绝之意显露无疑,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夜陌:“是吗?若是本殿下不想去你待如何?”
“凡间都说,君子为事当行侠仗义、恪守孝悌忠信。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他即是君也是亲,严格来说也是师,奈何我就喜欢听你们说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个败类,世事无常。”
夜陌处变不惊,神色不变:“请。”
韩柷杌居然一笑,向前一步抱过扶清若飞身后退,高声:“傲狠,拿住他。”话罢,反手一掌劈向其他随侍。
夜陌心感不妙,头顶骤然凭空落下一个巨大的冷铁笼子,他下意识施法打飞,可那笼子重若千鼎根本挡不住。
外面韩柷杌在虎视眈眈,微一思怵,夜陌闪身到中间,以免身体受损的同时也处在笼下!
韩柷杌站在笼外:“我赏你有才,自己在这里反思一下处世之道吧!”
夜陌:“殿下!”
韩柷杌冷淡转身,扶清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动,还是跟着韩柷杌走了。
韩柷杌烦躁不安地走在最前面,扶清若、傲狠和阴烛依次跟着他,走到山腰时韩柷杌不经意间回头,瞳孔猛然一缩:“舒雨呢?”
烈日当空灼热,韩柷杌脸色却是铁青,他运力查找一番,灵力推开些许到其他地方,在找到舒雨时,音色冷得吓人:“去神界!”
神界入口,韩柷杌绷着脸,在踏入的瞬间就跪地上了——舒雨穿着一身秋色,上面细细麻麻绣着叶子,手拿勾云剑,温柔看着韩柷杌一笑,极快极狠地刺向自己。
舒雨是凡人,勾云剑岂是可以逃得过的,三魂七魄瞬时散去,韩柷杌徒手去捞。
“霁竹,好好活着,想怎么活就怎么样,开心点……但要不后悔……好好活。”
韩柷杌面前是个白泥人,可又慢慢变成石头人,它极为欢快跑到韩柷杌跟前咬了他下巴尖一口,龇牙咧嘴笑开,化为齑粉灰飞。
那支缠花玉簪落在地上。玉花慢慢变活,开得更大,带来一阵苦香。
扶韩站在他对面,神情冷漠。
傲狠、阴烛一时心绪杂乱,不知道如何开口。
韩柷杌一言不发捡起来簪子,在一众目瞪口呆中消失不见。
夜里,雨雪淅淅沥沥地落,这个凡世是初冬。都说初冬的雨最冻人,韩柷杌尚且是最畏寒怕冷的,一到阴雨时节寒冬腊日,就捧着热茶病怏怏的卧在铺有厚厚绒毯的小角落,身上再随意搭着一层,傲狠讽他身娇体弱怕冷,只有舒雨知道,韩柷杌是觉得自己冷。
觉得自己冷了自然是最冷的。
原本一直磕磕绊绊,刮风下雨都给他打伞的人没了,冷了也没谁体贴入微关心一下。
韩柷杌行尸走肉般,在街道上恍恍惚惚迈步子。
那时他送舒雨回屋,舒雨问他:“月霁竹,若是我在你少时遇见你,你会喜欢我吗?”
当时韩柷杌揉揉他的头道:“我会做什么都带着你,翘学打猎气姐姐······”
忽然前方有块小石子,在那“李记茶铺”四个字下特别容易绊人摔跤,韩柷杌于是顿住,勾勾手指叫它咕噜咕噜滚过来,那青白的手指上抬,那石头就化为个矮矮的石头人,那石头人欢欢喜喜围着韩柷杌转圈,没几圈就化了灰被雨一打掉下来,成了一摊湿泥。
“终究不是。”
舒雨是块石头不假,可那是他儿时寝殿旁的一大块白石头,看书写字看星星晒月亮……都在上面,后来又在上面躺了万万年,他迷糊要忘记自己时一遍又一遍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和着自己受了万年返还一劫的压制寒冷……
韩柷杌眼睛忽然很湿,他伸手一摸,是雨太大了。
他笑起来,并不如何伤心,“咳咳”地笑,怪异至极。
他扇了自己一巴掌,又嫌弃不够,于是一边走一边扇,与惊雷一般响亮,一扇木窗打开,一盆凉水就这样浇在他身上,那家人骂“疯子大半夜不睡觉吓死人啊”,又有人骂“人模狗样的不知道是哪家净身出户,定是窑子里面哥哥姐姐一圈……嘶,还怪好看……”
……
韩柷杌原本木愣愣的脸上显出一丝怪异来,他勾起嘴角,头发慢慢变蓝,额头蓝光一闪,他木木将手抬起,缓缓将要握住。
一直跟着他的萧筠心下一凉,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害怕什么就扑向了那半抓的拳头,自然是似魂魄一般穿过韩柷杌的身体。韩柷杌脸上白得吓人,眼里空洞洞的失了神采,雨就打在他头顶,顺着脸颊滑到下颌,萧筠也不知道他哭了没有。
萧筠:“韩知微!”
韩柷杌像是听见了一般登时松了手,捂住胸口哇出一口血,慢慢躺倒在了地下,水冲打着那口血脏污了原本一丝不染的白衣。
萧筠扑在他身边,不住的叫他韩柷杌,韩知微。
韩柷杌眉间花纹又显现出来,他抓着衣襟蜷缩成一团,嘴里喃喃:“对不起……”
舒雨知道韩柷杌是喜欢他的,可韩柷杌的喜欢不是他要的喜欢,韩柷杌会一直记得他,一直保护他,一直迁就他,一直包容他。
可他舒雨一根筋,只要韩柷杌的一心一意,不是韩柷杌对傲狠那种一心一意,而是傲狠对阴烛那种一心一意。
韩柷杌有痛苦,更多的却是茫然。他在看一本书,他也只有这一本书,看了很多遍,字字熟记,倒背如流,可那本书忽然就自己长脚跑了,无影无踪,手里没了书,便连日日来的风也不在像以前了……
雨停了,有雾气悠悠上蒸,韩柷杌收敛了悲戚,一个呼吸的功夫就站起来换了一身华丽的赤红带金,头上撑着一把不太符合的素白纸伞,发丝早已经渐渐变成深蓝,眸色也变得很深。
发丝自己全部束在他的头顶,发上戴着一只雕刻古朴的金冠,两根轻透红绸从金色簪子上垂下。腰间挂着梼杌玉佩,手上缠着细细的几股烛龙手环。
他额纹瞧着有些异样的妖异,一簇繁华开在他眉间。
他走在离地几寸之上,脊背宽阔结实,可在萧筠眼里那背影却是踽踽独行,从死地来,到死地去。
韩柷杌走得慢极,可一落一抬,一眼就到街头,转瞬消失了踪影。
再回头就是玄九珑基入口,韩柷杌负手而立,嘴角擒笑。
扶韩一改往日从容,急匆匆打开了结界,几步到韩柷杌身前。
韩柷杌转身,眼眸里的彩云就变成了扶韩,他跪下拱手,声线缓缓道:“义父。”
扶韩没有往日的殷勤,垂着眼睛审视他,他身后一干神神情不定,个个心怀鬼胎心事霏霏。
扶韩抖抖衣袖露出惨白的手微微上抬,慢慢张口,以一种让韩柷杌极为不快的语调道:“起来。”
韩柷杌才起身,扶清若就扑到他身上,扶韩脸上难得闪过一丝什么。
像后悔又不像。
韩柷杌非常慈祥,仔仔细细看着扶清若,伸手一摸他的头。
扶清若用指头点了点韩柷杌腰间黄白色的古玉佩,板着脸唤道:“傲狠,我要吃萝卜。”
一直跟着韩柷杌的萧筠:“……”
扶清若伸手去摘韩柷杌腰间的玉佩。
梼杌玉佩摇了摇,往韩柷杌重叠的衣服里缩:“小殿下莫动手!”
韩柷杌就这样在神界住了下来,担当着好哥哥,白日与扶清若一起入学修习,夜里哄扶清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