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一轮残月升上天穹,歪歪斜斜地挂在天边,微弱苍白的月光让人觉得她似乎有点精神不济营养不良;还未坐稳足够的时辰,她又默默地朝着西方滑落下去,连摸鱼溜号都是如此地匆忙;转头一看东边,哟,原是启明星已经不耐烦地到岗打表、嚷嚷着让她挪窝,还非常臭屁地提前抹干净了天边的一个位置,等待新一轮的日出。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漫长又磨人的,昨晚会议结束后又全情投入工作的组员们此刻三三两两瘫软地趴在各自的座位上,把脑袋夹在一叠叠的资料中不安稳地试图进入酣睡状态;大家都趁着欧仲霖和毛威在健身房里互殴的空档为自己争取早会前最后一点补觉的时间。12月25日,农历十一月三十,也是洋人的圣诞节假期;接近早上七点,天边抠抠搜搜地露出点点橘红色的曙光,是日出了。带着丝丝凉意的晨风混杂着鸟鸣声,一口气拂过市局大院中的草坪和树丛,再扫过前院两侧整整齐齐停靠的一台台车辆,最后顺着市局办公大楼半开的大门穿堂而过,消散在值班警员抬头与懒腰间的困顿和清醒中。
离上一次清醒不知过了几个钟头,也不知是感觉到有人从后边偷偷靠近的危险,还是梦到了什么美事儿,反正向义昭是靠着椅背仰着头、盖着衣裳呼呼大睡时,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才突然惊醒的;大办公室里靠着嗑咖啡保持清醒的寥寥数人,迟钝地朝着声音源头的方向看去,只见向义昭猛地一蹬长腿从座位上支起大半截身子、睡眼未睁便依仗着肌肉记忆弹跳起来,他这一窜、反倒是吓到了身后捧着平板搓着眼睛且同样昏昏欲睡但仍旧坚守岗位的萌萌,以及后面紧跟着的文佳媛;待三秒后向义昭完全挣脱了睡魔与梦魇的纠缠不休,无情地拍醒自己的大脑,他转头就敏锐地用眼神询问萌萌和小媛是否查到什么线索了,萌萌似有似无地点头又为难地轻轻摇头;她不过是按时完成了欧队的吩咐罢了,已经提前整理好了关于【荣福斋】七号厅那四名服务人员的基本资料,迫不及待地想和其他组员共享一番,然后她好能毫无负担地拖着文佳媛一起爬进楼下值班室供应紧张又抢手的几床被窝里、在其他任务掉落砸到脑袋前,先草草地睡上一个囫囵觉。
待大伙儿迈着沉重的步伐、哈欠连天地陆续就位,萌萌本该清脆的声音已变得沉重且机械,她把四人的资料汇总在大办公室中央的巨大显示屏上一字排开,在文佳媛的配合下,整理好的资料条理分明。二人强打起精神,把仅剩的一点清明与精力,以及对凶手的满腔恨意与怨怼,全部投入到揭示这屏幕中几人的背景情况上去,以满足在座众人被她吹拉弹唱了半天才召集起来的好奇心。不知何时,欧仲霖和毛威也带着锻炼后全身肌肉的松弛和精神的畅快、挂着一身未干的汗水、以及脖子上厚厚的毛巾,一左一右地靠在了办公室大门侧边的座位上,像俩收保护费的门神,那架势必是要毫不客气地搜刮上些许每个进出小鬼手中的早餐与零食做买路财孝敬,才算对得起他们大清早的守候。在欧仲霖的轻咳中,大家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大办公中央的显示器屏幕上,萌萌先点出最左边魏茗芳的照片和资料,开始提纲挈领地介绍她的家庭信息和社会关系等情况。
此刻在萌萌平稳的语速中,欧仲霖和向义昭紧紧地盯着屏幕上的这位女士,二人好像都敏锐地看出点图片和真人的不同之处来,不、更应该说是怪异之处;这张一寸无冠蓝底照片明显不是魏茗芳的近照,像是从某种工作证件或官方证件上抠出来的正面照,相貌上由于年龄变化所带来的些许差别倒不是他们眼下关注的重点,而是这位中年女士的神态、气质、和眼神引起了二人的微微诧异,整体与昨天他们见到的真人确实大有不同。照片上的魏茗芳,面相更显得年轻一点,看起来大约三十六七的年岁,微胖的圆脸庞,就算不开口也是一副时常嘴角向上笑嘻嘻的喜庆和善面相,五官虽然不十分出挑,但好在洁净大方端正且十分耐看,眉梢眼角都是踏踏实实的老实诚朴,黑黝黝的眼珠子中闪烁着柔和但喜悦的光芒;照片中的她目光温柔从容,虽然穿着一板一眼的正装拍照,但里里外外都透露出活泼开朗的气质和心态,反映在她脸上就是比同龄人年轻个几岁的容颜;这张照片里的魏茗芳,看起来就像那位每回你在家门口遇到,都会热情且不厌其烦地叫你来家吃饭喝汤、临走了再让你抓上一把干果揣兜里带回家啃的邻家婶子;她什么也不用做,就搬条小板凳往小区单元门口那么一坐,和楼上楼下的姨姨奶奶们那么一张嘴一唠嗑,就能让各个年龄段的人来来往往地都问上一声好开几句玩笑、放下一切的防备心和警惕性让自个儿孩子去她那儿玩耍上一会儿。也正因为这副容易得便宜的面相,魏茗芳在非明面上的嫌疑人可疑程度投票和排行,目前在一众警员中是最低的;而昨晚开会时,欧仲霖硬是拿着去年某个清洁女工的自杀来加深他对魏茗芳的怀疑,这一点让大家都感到非常不解,虽然刑警必须对所有嫌疑人保持一定的怀疑,但时常“有效率的敏锐”和“不必要的多疑”也仅仅是一线之隔;其中的分寸和诀窍,即使是资深刑警,也不是那么容易把控好的。
倒是还没等众人再深入观摩学习领会一下欧仲霖独家绝学的相面三十六招七十二心法,萌萌手一滑便点出了魏茗芳在【荣福斋】刚入职时,于42岁所拍摄的一寸红底员工证件照,并连连道歉、说自己刚才没注意点错照片了,而这张才是资料中她的近照。虽然这张照片中的魏茗芳面容上也看不出与上一张有什么年纪上的巨大差别,说明她近几年保养得倒是不错,又或是她天生丽质、基因里带来的显年轻;但依照欧仲霖和向义昭昨天与魏茗芳的接触和直觉,她的精神面貌可谓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这张员工照上的魏茗芳,首先,她本来根本用不着开口就常挂在嘴边的一副阳光微笑,在这里已被平淡且内敛的沉静面容所完全取代,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反正拍个普普通通的证件照,端正就行、没事装得那么神采飞扬又是做什么,难不成在餐馆打工还能打出一生所爱来么。不过最大的差别还是魏茗芳周身的气质和眼神,虽然五官与表情依旧平和,但42岁的她明显已经双眼无光;在给员工统一照相制证的后勤服务部办公室内,她穿着一身不属于自己的高档员工制服,端坐在镜头前的四脚圆木凳上,直愣愣的双眼盯着面前泛着蓝光的摄像头,在后勤工作人员平直干瘪又不耐烦的指令声中木讷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和脑袋摆放的位置,在“咔嚓”一声后便留下了这张伴随了她三年多的员工证件照。这张照片中的魏茗芳,简单点说,完全可以用“死气沉沉”来形容;然而和昨天接触过的魏茗芳本人,三年多前的“近照”和真人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工作了一段时间并在一年多前成功当上包房领班后的魏茗芳,她的气质又从死寂变得稳定且坚韧起来,彷佛之前被搅动了的“一潭死水”随着淤泥砂石和其他杂质的缓缓沉淀,最上层那更为清澈透明的液体被提取出来,蜕变成了今时今日的魏茗芳;投入到这份每天能接触不少上层人士及其私下生活的工作中去,似乎让她重新找了生活方向和意义,那个颓丧许久的中年女性又变得脚踏实地起来。虽然今天下午短暂的接触让欧仲霖和向义昭肯定魏茗芳还没能恢复到第一张照片中的那种状态、或许永远也不能恢复了,但现在的她终究是远远好过了拍摄【荣福斋】入职证件照的那个瞬间;是否这也能从侧面说明,昨晚被向义昭质疑的所谓“匿名互助会”在某些方面的的确确帮助魏茗芳缓解了过去的苦痛,这个民间公益组织并不仅仅是纸上谈兵那样,打着旗号喊着口号浮于表面且华而不实。而萌萌接下来的介绍则为在座各位阐明了在魏茗芳身上,这些年为何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和差异。
魏茗芳,女,现年45岁,原是港南区中心地带某公立小学的自然科学课教师,已婚、育有一子;为了让儿子有个更好的学习生活环境并能上个好学校,魏茗芳与其丈夫(唐礼振)二人多年前咬咬牙、勒紧裤腰带在港南区最好的小学和初中附近的某中档小区贷款买了套两室一厅的二手学区商品房,唐礼振名下还有一辆普通德产家用车。虽然经济上并不十分宽裕,但也没有缺吃少穿,夫妻二人工作踏实稳定收支平衡,独生子从小到大成绩优异听话懂事,在粤港这样的超级大城市,一家人的普通日子也算是过得有滋有味。本来以为幸福美满安安稳稳的一家三口能就把小日子这么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看着寄托父母厚望的儿子上个本地的好大学、要是能力达到了出去留个学也不是不行;待毕业了找份收入稳定、能养家糊口外尚有盈余的体面工作,再找个情投意合门当户对的朴实姑娘和和美美地结婚生子,老两口趁着年轻还能帮着他们带带孙子孙女啥的;等儿子一家的生活渐渐走上正轨了,俩老头老太只要还能走得动道儿,那便拉上左邻右舍的几个老伙计和老姐们一起出门游山玩水,把这为了子孙后代省吃俭用地操劳了大半辈子的遗憾都给补回来,把没去过但想去的名山大川都踏它个遍、顺便尝尝这天底下的美食;再等到他们老得都吃不下也走不动的时候,费力睁开眼看着病床旁一圈围绕着的满堂儿孙,趁着清醒之时吃力且简单地交代几句后事,便无病无灾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给人生画上个完美的句号。但每个童话故事说到这里,都必须插入一个固定格式的“造化弄人”,不然这世间无数份平平淡淡的人生流水账,老天爷它哪天闲来无事随便拿起一个翻开批阅起来,那看着是有多不得劲呀;所以,小屁民的人生中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少了这一个让上天来取乐嗤笑的“But”。
平淡的日子本该如涓涓溪流淌过浅滩,潜移默化间便磨平了河床上拦住它去路的一块块山石,但不料过着过着,突然就被天降一道堤坝给彻底截流了,谁曾想这还是个根本没有泄洪口的无形堤坝。四年多前,魏茗芳先后经历了两场对她来说绝对算是天塌了的灭顶之灾,连最微小的希望和梦想都接连着碎裂了,里里外外才独留她一人;之前那一阵伤筋动骨的折腾过后,连夫妻二人名下的房产车子也没能保住,魏茗芳沦落到只能租住在港南区和下湾特别区交界处某个老小区里的半地下室单间的地步。原来在四前的春节前夕(即魏茗芳41岁时),大她两岁的丈夫唐礼振在医院里因病去世,而唐礼振病逝前,这个原本日子还算过得去的小家,为了竭尽全力给身为顶梁柱的男主人治病养病,二人将好不容易买到手的学区房转手卖掉,再借遍了周围能联系上的所有朋友才凑齐了手术费和其他医药费;即使预后不容乐观,主治医生也再三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不死心的魏茗芳,除了满足自己任职学校的最低授课要求,剩余时间还是日日夜夜泡在医院走廊里,一遍一遍低声下气地恳求医生调整治疗方案、参加了医院能提供的所有临床药物实验、试过了巷里坊间和网上能找的所有偏方;最后他们欠了一屁股债,还是没留住一年多来备受折磨的唐礼振,包裹在瘦骨如材的干瘪身体里那仅剩的小半条命。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同年六月初,魏茗芳和唐礼振唯一的爱情结晶,她那年仅18岁的儿子(唐枋远)在高考考场上进行到最后一科理综考试时,竟然也不幸猝死;那个拼尽全力为了目标成绩和理想院校的大男孩、那个充分理解家庭困难和父母不易的懂事儿子,拖着他常年缺乏锻炼的体格和长期备考后过分疲劳的背影,深陷的眼眶还死死盯着那最后几道必须拿下的大题,豆大的汗珠沁满了他的额头、脖颈和后背,他紧握原子笔的手就突然痉挛起来、双目圆瞪,接着他瘦高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另一只手还没来得及举起呼救,数秒内便口吐白沫地侧倒在考场上,骤然发出的巨响引起监考官和周围考生的注意和震惊;不料事发突然,这种毫无准备的重大急症大概也许是没得救了,唐枋远被考场安排的两名医护人员匆匆抬出,可还没等身后的考场秩序原有恢复,他年轻但疲惫的身体就已经背叛了他远大又不屈的意志,在学校并不宽敞的医疗室里给18岁的生命划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休止符。此刻与天下大部分高考生的家长一样,没能完全从数月前丈夫离世的滔天悲伤中走出来的魏茗芳,一边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儿子能捎回来一些聊以慰藉的好消息,一边还要焦虑且无奈地应付着一大班债主隔三岔五的催债电话和面前明显入不敷出的数字,这也导致了她接连错过好几个学校和老师的来电;而这边刚放下手机后又是一阵急促的铃声,在魏茗芳巨大的疑惑和忐忑中,那头传来的只是唯一的儿子来不及送医便在考场上猝死的另一场白事。
萌萌和文佳媛进一步的调查表明,魏茗芳的丈夫唐礼振,其病因和死因皆是肾病晚期引起的多内脏衰竭;他们的儿子唐枋远虽然是在考场上猝死的,但事后病理解剖结果说明,引起他早亡的主要原因也是肾源性心脏病,既是先天不足且后天并未引起个人和家长重视的慢性肾病,再加上近期营养膳食不均、长期熬夜学习积劳成疾,父亲去世的悲伤,以及高考心理压力等多种复杂因素叠加而引起的、很大程度受肾病影响的并发心脏骤停、最终猝死;所以归根结底,魏茗芳儿子的肾病应该是从根上就遗传了他那从农村出身的父亲,这波实属于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短命debuff,确实也怪不得旁人。至于另一部分原因嘛,说来也是魏茗芳两口子本来非常放心于唐枋远的学习自觉性,在丈夫去世前夕,魏茗芳一年多来更是太过专注于照顾生病的唐礼振,日日愁着医院的钱款不足,另一头还不能完全落下学校分配的教学任务,不然编制工位不保也是后患无穷,本就自顾不暇的夫妻,可能就在个别方面些微忽略了高三冲刺阶段儿子的饮食起居;即使强忍着心底的悲伤草草下葬了唐礼振,接踵而来的沉重债务也如五指山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葬礼随后的几个月甚至日日浑浑噩噩心不在焉,即使她想强打起精神照顾儿子也心有余力不足。而一向听话懂事又努力上进自觉的唐枋远,在偶然得知魏茗芳死死瞒着唐礼振的病情后,知道自己除了努力复习准备高考外,也不能再为这个家分担些什么压力,生活自理并省吃俭用埋头读书、不给父母增添其他一丝烦恼,已经是他这个年纪所能做到的一切了。怀着这样的心情和想法奋不顾身地学习,大概率唐枋远就默默地咽下了身体上的各种不适,乐观天真盲目地认为这只是竭力高考冲刺所带来的一点点副作用而已,等高考结束了倒头饱饱地睡上几天、再好好吃上几顿大餐就能彻底恢复原状,却不曾想,生理和心理的多重因素最终给自己本就不那么完善的身体素质埋下了巨大隐患,到头来考场上那濒死的十几秒,眼前走马灯般地闪过父母的容颜和遥不可及的求学梦,他真是追悔莫及。
可怜魏茗芳这近二十年来一心一意相夫教子的一介女流,先前儿子高二下期末考在全年段名列前茅的成绩给了他们夫妻二人无比的骄傲和喜悦,只是万万没想到乐极生悲,父子二人相隔四个多月竟然相继去世了,失去了丈夫的魏茗芳,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身体料理了后事,面对高额债务的夺命连环call,她本来才抹干眼泪堪堪打起精神,想着接下来她还必须为了儿子的大学费用而振作,传来的就是儿子在考场上被人抬出去的噩耗,她甚至都没有见到儿子的最后一面,转头便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唐礼振和唐枋远父子二人,如同魏茗芳人生中流水般的匆匆过客,过眼云烟,给她的之前二十年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苦恼和辛劳,也充斥了一屋的欢声笑语,她始终甘之若饴;不过现在她生命中这点滋润恍惚间就被烈火吞噬了,只余一片铺满卵石和枯草的河滩,记忆碎片如蒸腾的水汽般悬浮在阴湿地下室的空气中,如影如幻,轻触即逝;过去那短短一年半多被梦魇缠绕笼罩着、掰着手指头熬过的暗无天日的片段,换来的却是他们如此短暂且悄无声息地就从魏茗芳已经过了大半的生命里被命运之手从此抹去。
以上无力苍白且单薄寡情的字里行间,给魏茗芳到此为止前四十一年的大半生做了个算不得温柔得体的客观小结;不过目前大家伙儿从白字黑字又签字盖章的医疗记录和死亡证明上还看不出魏茗芳的丈夫儿子之死和旁人有什么关系,生老病死,不过是老生常谈的课题,是这世上唯一还勉强算得上符合人人平等幻想的人生常态罢了,生死有命,天意注定,万万也迁怒不得别人。说来也是可笑又不那么恰当的对比,中年男人之乐莫过于升官发财死老婆,而中年女人之殇却莫过于丧夫丧子一身债。诶,扯远了;再说回这悲剧的女主角,魏茗芳一家和吴家人之间在此之前也是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位于天平两端的社会上流家族和社会下层人士,其中隔着无数肉眼可见的重重阶级和障碍,从纸面上寥寥数语的其中想窥见一点点的所谓“仇恨”的源头来支持大家之前分析提出的“仇杀”假设,想是也不太可能的,也完全不切实际的;众人万般无奈又同情唏嘘的神情中,不知是先前关于仇杀的动机假设出现了些许迂回和裂痕,还是对于欧仲霖等人的猜测和推理有了质疑和动摇。看大家的呼声还不够热情,萌萌耸耸肩,接着又调出数页资料,分享了关于魏茗芳一家三口其他的资料信息。
魏茗芳并非粤港本地人,其双亲健在但目前年事已高,生活在内陆中部地区的老家县城;二老早年间都是国营厂的双职工,不幸在壮年时期碰上浩浩荡荡的首批工人转业大潮,但有幸领了点补偿金、买下一套低价的职工福利房、就近开了间便民小卖部维持一家人的生计;魏茗芳家中没有兄弟,只有一个长她四岁的姐姐,以前大专还包分配的时候,她毕业后被远远地派到北方某个工业城市,与同期入厂的某同事结婚后便留在了那片白茫茫的大地上;除了逢年过节的简单问候和偶尔回老家探亲祭祖,姐妹俩之间后来渐渐也没了什么日常联系。魏茗芳自己成绩较好,也是于多年前考到粤港当地港南区内一个普普通通的师范院校,22岁本科毕业后分配到了当时还没有完全开发建设起来的港南区某公立小学任职,同年金秋十月便与大她两岁的同校学长唐礼振喜结连理,婚后第二年便生下了儿子唐枋远。魏茗芳入职伊始教的是低年级的数学课,后来随着教育改革的推动和素质教育的推广普及,魏茗芳便主动申请担任其他教师都嗤之以鼻、但教学任务也更为轻松的手工实践课和自然科学课老师,这样她便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专心教养儿子唐枋远,也好为全家操持家务。魏茗芳在这所学校她一呆就是近二十年,用她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记录着昔日小小的校园操场一次又一次地扩建、拖拖拉拉地盖起了新教学楼和教师宿舍楼、内内外外换了好几批全新的设备;她的每一个转身和回眸也见证了校园周边一栋栋推成出新的商品楼和写字楼,店铺老板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商业街和小吃街,招生广告贴了撕撕了又贴的补习班和兴趣班,以及她把所有青春热情和汗水都倾注进去的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
在丈夫和儿子双双出事前,魏茗芳未满41岁,公立学校的编制教师满50周岁能办理正常退休,而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满45周岁也可以批准办理内退;唐礼振和唐枋远去世后,当时42岁的魏茗芳本来再熬个三四年,递个特殊申请办理内退的批准大概率是能通过的;但丈夫儿子相继离世,魏茗芳的精神状态随时处于崩溃和爆发的边缘,已无法支撑她正常备课教书并与同事学生和谐相处;前后拖拖拉拉地又混了几个月,终于在唐礼振和唐枋远去世的那年十一月,经过学生家长和其他同事的联合投诉,且校领导与魏茗芳的多次谈话无果后,学校里分管人事的副校长、同时也是二十年前带她入职的师傅,还是与魏茗芳有了一次艰难的会面和谈话,不得不让她离开岗位。但校领导还是体恤她的困难和苦楚,念在她这些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份上,破例给魏茗芳办理了停薪留岗,保留她的岗位到45岁时再给她办理内退,还可以享受一般退休教师待遇;而失去家庭后又弄丢了工作的魏茗芳,双目无神地向校领导道了谢、失魂落魄地拿了一笔补偿金和慰问金,拖着那一年多来消减萎缩了太多的背影,就那样一步一步地融入了喧闹嘈杂又生机勃勃的校园操场中,渐渐淡化在一脸担忧的副校长的视野中。紧接着由于各路债主夜以继日的步步紧逼,为了生计的魏茗芳不得不立即重新投入本地人才市场寻找工作,并于第二年春节后通过背调,在【荣福斋】入职为一名普普通通的餐饮业服务员。
魏茗芳的丈夫,唐礼振,也非粤港本地人,老家远在内陆西北山区的农村;家中父母健在,与小他三岁且成绩不太行的亲弟弟都在背朝黄土面朝天、日复一日地务农,即使是丰年的收成除去成本后还得靠着政府的补贴才能维持生计。唐礼振从小成绩优异积极上进、是典型的立志要逃离贫瘠故土的小镇做题家,在高考那条独木桥上挤得头破血流后,终于是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深山沟壑,并且很明智也很无奈地选择了在那个年代的最优解,即免学费免住宿还包分配的公费师范院校,又通过生活补助、全额奖学金和不辞辛劳的打零工,不要家里一分钱地解决了自己在粤港的全部吃喝拉撒和日常用度问题、还能在逢年过节往家里寄点不算多的盈余,聊表这个远在他乡的不孝子的心意。唐礼振于在校期间与小两岁的师妹魏茗芳相识相知相恋、待魏茗芳毕业后二人很快便结婚生子了。其实作为公费师范生的唐礼振,原本按政策毕业后是要被分配到生源地的中小学任教,但一想到要么与决心留在粤港的魏茗芳就此分离、要么就要支付一笔当时对他来说算是天价的赔偿金和违约金并记入档案,唐礼振就心如刀割且焦头烂额;但当年他偏偏就走了时代的狗屎运,刚好碰上了粤港市下辖多个乡镇在搞“异地生源优秀公费师范毕业生省内就地任教”的首批试点;也就是说,只要申请考核通过了,唐礼振便不必回到生源地捆绑六年。
虽然粤港市周边村镇中也不乏未受到其巨大经济辐射效应的山旮旯山沟沟,呆上六年也不好受,但老家那条件和待遇可是连粤港市乡镇的一个脚趾头也比不上;唐礼振当机立断,立马联系了导师推荐背书并填写了申请表,最终如愿以偿地在粤港市周边某山村里唯一的公立小学中担任了低年级的数学老师和班主任(以及各种非教学性杂务)。但呆满了六年后,既没人脉又没背景、平时只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完成教学任务和其他分派的唐礼振,自然是不愿再次回到穷乡僻壤的老家,但也无望被转岗调回粤港市区的公立学校系统任职,特别还是新近发展的港南区的公立学校;而与此同时,魏茗芳早已在粤港市港南区任职的公立小学稳定下来,连儿子也眼见着也要入学了。唐礼振为了能和魏茗芳母子二人团聚,他一狠心便辞去了稳定的体制内工作,毅然决然回到粤港市加入了港南区某私人教育机构开设了课外补习班,这样一来他们家庭收入也比单单在公立学校教书领那份五年十年都涨不了多少的死工资要好了不少;这对背井离乡来到大城市试图落地生根的夫妻、由自身经历而深知教育和学历重要性的二人,看着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时已初现未来学霸体质的宝贝儿子,下定决心为了儿子的前程也必须勒紧裤腰带在儿子上初中之前购入一套能勉强塞下三人的学区房,誓与港南区最好的初中,还有放眼全粤港市升学率都名列前茅的高中,做上六年的邻居;要是儿子能有出息,将来就算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送他去下湾特别区的顶级私立大学读书、甚至是有望送他出国深造;只要苦上一代人,就能让儿子唐枋远能有一个实现小幅度阶级跃迁的渺茫可能性,为此夫妻俩也做了堪称是他们一生中最昂贵也最明智的投资决定。
一切似乎都沿着最好方向上的正轨有条不紊地走着,直到那一天,唐礼振结束了一天不间断的授课和本季度沉重的课程销售任务,回到工位上整理资料时突然晕倒,被同事匆匆送往医院做了一套他之前已经忽略了很久的各项测试和检查,夫妻二人这才得知了那个惊天噩耗,唐礼振当时已经是处于肾病终末期,如一柄强弩之末般,为了家庭一直不敢言语,一个人在苦苦支撑。经专家会诊,如果不尽快做换肾手术,主治医生的最保守估计为一年半到两年;至于找到匹配肾源换了肾,由于唐礼振本身先天体弱不足,医生对手术成功率和手术预后也是持谨小慎微的保留态度,但医生的意思,能是做手术总比拖着等死要好。原来在唐礼振发病入院前的近三年,由于从上而下对整个教培行业的政策大调整和结构大洗牌,作为远在天边上有老、近在眼前下有小的卑微三明治夹心,已经年过四十的唐礼振在第一**裁员潮中就差点失去了工作;在房贷车贷等各种生活压力下,在下行的大环境中还在勉强维持运转的公司中,他不得不接受了减薪减薪再减薪又多倍加量的工作岗位、并承担了数人的工作量和老板客户的多重剥削压迫。要知道,很多肾病是由于先天基因缺陷、幼时膳食不良营养不均、再加上后天积劳成疾才逐步养成的慢性病;可惜肾病偏偏又是个一等一的富贵病,是普通人家绝对生不起的病。屋漏偏逢连夜雨,唐礼振病重入院后,原公司老板看着保险公司那边高昂的账单,开动他那机灵的小脑袋瓜儿、快刀斩乱麻,用请假过多考勤不合格、同事相处不融洽,和工作绩效不达标等一众不可辩驳的原因,一声不吭地将他给解雇了,导致这个家庭一下子又失去了超过三分二的经济来源。而除去医保中少得可怜的药物品种涵盖范围以及比地下室的天花板还低的报销额度,剩下的开支大头都集中在进口药物,手术费用以及营养费上,也压在了这个本来还能堪堪过得去的家庭上;唐礼振和魏茗芳夫妻二人不得不出售手中唯一的房产,而由于房地产市场和线下实体经济日渐低迷,着急寻找买家接手才能盘活现金流的他们只能看着资产售价的严重缩水,带着儿子灰头土脸地搬入租住的狭小两居室中,不过好歹是用手术暂时保住了唐礼振的小命;而根据永恒不变的墨菲定律,唐礼振的手术预后果然非常不乐观,接下来一次次的治疗终究是没能留住魏茗芳那未满45岁的丈夫、唐枋远的父亲。
魏茗芳的儿子,唐枋远,如果这个男孩子还活着的话,现在也大四下学期、马上快大学毕业了,想来他本该在鸡飞狗跳的男生宿舍里,正为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忙得焦头烂额,一边得在读研读博、出国、找工作或考公考编等条条选择中摇摆不定,另一边可能还得应付被冷落的女友的撒娇和不满;但四年前的猝死让他在魏茗芳的记忆中永远停在了18岁高考最后一科前的那个下午,那个吃完午饭温完书、准备好考试用具后就自己坚定地走向考场的少年。唐枋远,这个家长口中教科书般的别人家的孩子,曾经以全区第九的名次从二中(初中)考上了港南区最好的七中(高中);高中三年他的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几次省模考成绩已经够到了几所名校的保送生线,数学和英语成绩尤其优异,而恰好唐枋远在保送意向书上填的是数理金融专业,简直是他强项的最好结合,并且还在投给意向院校的学业计划文书中填上了想要参加学校的二加二项目,之后能有出国继续深造金融管理专业的机会。只不过天妒英才,唐枋远自然是遗传了一些父母基因中的先天疾病,慢性肾病平时当然看不出来、保养得当也不会对生活造成什么困扰,但在学业压力下常年劳累过度就容易出现问题;再加上唐礼振重病期间,魏茗芳对儿子的生活起居肯定是疏于照顾,饮食作息上的不均衡也给他本就内核不稳定的身体素质造成了严重打击;之后父亲病逝所带来的绝望和悲伤,家里债台高筑的自卑和压力,在加上对于高考成绩的担忧和对未来渺茫道路的迷惘,一重接一重的压力,终于是让这个18岁少年的单薄肩头彻底崩溃在高考最后一科的考场上。
萌萌对于魏茗芳的家庭关系和社会背景介绍告一段落,再回头来看众人同样昏昏欲睡的反应:这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日都在上演的、被疾病逼得走投无路的寻常人家故事;在众人耳朵里已经是见怪不怪,众生皆苦罢了;魏茗芳都年过四十了,说直白点,也是半只脚进棺材的人了;放眼世间,这个岁数的男男女女,谁家里头还没死过几个老的小的呢,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寻死觅活的。作为成天见惯了五花八门的死法和奇形怪状的尸体、人面兽心的红男绿女,以及最骇人听闻的人间冷暖的一众前线刑警,对这个催人入眠的故事框架和走向基本不感冒,不过还是有人对这个中年女性的遭遇和经历倍感唏嘘,谁让命数就是如此呢,疾病这种东西总是不知不觉中就会找上门的呀,有人抽烟喝酒样样来,照样活到九十九;有人清汤寡水早睡早起,到头来仍旧得进ICU续命苟活,烧成灰时还没跨过退休领社保的年龄基准线呢;对在生存线上下苦苦挣扎的打工人来说,这都是基因里设好的定时/炸/弹/,是改不了的天命,那你能找谁说理去。
众人沉默地望着大屏幕上那样貌有七分相似的父子二人,目光久久地在他们过于可惜的离世年纪上左右徘徊;静默的空气中是萌萌反复翻着自己潦草笔记的“莎莎”声,良久,同样身为十多岁男孩子母亲的罗敏娟,率先打破了众人的沉寂,道【魏茗芳的家庭情况。。。哎,算了,不说了。。。不过如此看来,我现在倒是觉得她不太可能在吴家的家宴上投毒了;魏茗芳与吴家之间有什么我们尚未发掘的纠葛先不说,但至少她不大可能对那对双胞胎下死手;昨天中午首先中招的就是吴家的俩男孩子,没错吧?魏茗芳的儿子在高考考场上猝死,而为此她有了心理阴影,导致她不能在日常工作时时刻刻接触小孩子;从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角度来说,她非常容易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甚至连从事了近二十年的小学教师岗位都放弃了。那昨天那场家宴中,不论她有没有份、也不论她做了什么,那肯定是不会主动去伤害小孩子的呀;我认为从动机和心理两方面分析,魏茗芳的嫌疑都下降了不少。诶,欧队,你怎么看?】此刻欧仲霖抱着双臂靠在大门侧边的墙面,低垂着双眼聆听大家的七嘴八舌,对于罗敏娟的提问摇摇头并不回答,而挤在他一旁的毛威,反而急匆匆地又有点中气不足地轻声反驳道【可、可是,魏茗芳会不会是、抱着、那个,物极必反的心理呢?比如,她自己的孩子没了,现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天真烂漫、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她就内心阴影反噬、天平倾斜了,嫉妒心开始作祟,觉得既然自己没有了,那其他人也不能有,所以才特地对人家的孩子下毒;从这个角度来推测,也不是不行吧。。。】在座有不少人其实暗地里都同意毛威的说法,数年前接连经历两次重大不幸,谁知道那会给魏茗芳的内心造成怎样的黑色漩涡呢;一时间议论又进入了死胡同,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个话题便只能像前一晚那样暂且搁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