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围在王家祖宅,你一言我一语地控诉。
谢玉书、李氏、裴祖母三人将裴一雪这个病秧子挡在身后,都快要控制不住眼前的混乱场面。
裴一雪喜欢安静,人一多,闹哄哄的,他就不由自主地烦躁。
他来稻花村前,村子连饭都吃不饱,而他开辟出这条赚钱的路子,如今家家户户每天吃肉喝酒都不成问题。
既然村民不满,他便也遂了他们的意。
村民们言语逼迫这么久,大抵认为他要妥协,他一开口便渐渐歇了声。
等人彻底安静,他微微一笑,朝这些人说:“大伙儿也知道我的身体,走几步都困难,确实上山挖不了药。”
说罢,他就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村民们不禁趾高气扬,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东家还知道这个理?要不是我们起早贪黑,辛苦挖药,东家住这破院,只怕连养病钱都出不起。”
“到头来,东家还私吞了大半卖药钱,良心也过得去?”
裴一雪望了眼人群中指着他骂的那几位,也很想让他们摸着良心,对比半月前和现在的生活,他们更愿意过哪个?
他将眸子染上几分哀伤,抬头说:“大伙儿觉得我过分也在理,以后大伙儿便自去挖药买卖吧,能卖多少钱便有多少。
近日我身体大不如从前,恐怕没有精力再配制迷兽药,想带大家上山都难。”
为了应景,他又故意咳嗽几声,谢玉书随即过来给他顺气,神色不由地担忧。
他顺势卸了身上的力气,依着这人站立,脸上的笑也真实了几分。
他的身体较半个月前已经好了太多,但谢玉书却让他感受到了作为一个“病秧子”的快乐。
听到他这番说辞,不少村民当即黑了脸,其中有几个眼底闪过精光。
“哎呀,东家说得哪里话。东家身体不好,自当紧着身子,我们也担心东家,不如东家将方子给我们,我们来配?也省得东家操劳。”
村民们想到什么后也开始附和,“是啊是啊,东家既然身子不好,那就安心养病,操劳的事我们来就好。”
裴一雪心中好笑,这些人算盘打的响,他的方子,他为何要给出去?
他以祖传秘方为由拒绝,村民又开始道德绑架。
“诶,东家此话差矣,药方能造福百姓,乃积大德,东家祖上想来也是仁善之辈,又怎会怪罪?”
这话说的,他不给药方便是缺德呢?
裴一雪当作听不懂他们话外意思,无论村民怎么说,都笑着回绝。
并告知自己身体不适,挖药这事暂停。
村民碰了一鼻子灰,愤愤离去。
但他们确信没了自己挖药,裴一雪就赚不了钱,铁定会找上门来,到时他们要钱便手到擒来。
又过了两天,村民本等着裴一雪觍着脸去找他们,没成想却得知裴一雪找上了隔壁村。
看着隔壁村民每日笑嘻嘻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工钱,不少村民再也坐不住,开始怨叨教唆他们罢工的那些人。
没过几天,便陆陆续续有人找到裴一雪,想跟着上山却又要端着姿态先咬人一口。
“东家也是,病好些了怎的也不知会乡亲们一声?我们还都等着上工了,这一家老小都等着工钱吃饭,乡里乡亲的,莫不是东家还因什么事记恨上咱们了?”
这阴阳怪气的腔调,李氏也不甘示弱,手头一边挑拣着药材,一边说:“怎地?我家公子病好了,还要挨家挨户去敲门知会你们?多大脸?没钱吃饭干我们家何事?
当时可说好了,自个儿上山,能挖多少就有多少?只是莫要让财狼虎豹叼了去!”
李氏将手里挑出来的残次药材,一把丢向院门口方向的村民中,村民齐齐往后挪了挪。
“这这……李氏,这话可不能这么说。”站在前面的村民抖了抖身上的药草枯叶,“当初要不是我们帮忙上山挖药,你们哪里来的钱过上现在这等快活日子?裴二公子这副身子骨若没钱添药添衣,只怕在那寒冬腊月里早冻死了,现在可不过河拆桥吗?”
“我呸!”李氏没忍住朝那人啐了口,双手叉腰,也做足了一副市井泼妇样:“我家公子没你们会冻死?没我家公子,你们现在指不定在家连两个馒头都啃不上了!
你们‘帮忙’挖药?打第一天开始,我家公子哪天没按时结过工钱?没这份工钱凭你们也想顿顿吃上米和肉?哪里来的脸?”
这次裴一雪没阻拦李氏输出,对付胡搅蛮缠的泼皮,有时候平心气和地讲理不管用,只会让人觉得好欺负。
这事无论怎么说,村民们都不在理,他倒想看看村民们怎么找回脸。
李氏舌战群雄,一番输出怼的村民们哑口无言,上山挖药的差事对比城中各种差事都是一份轻松且钱多的活计。
村民们自然知道理亏,只是嘴上不愿承认罢了,眼下见讨不到好,便开始哭诉推责卖惨。
前后不过一刻钟不到,村民们就被先前自己说的话狠狠打脸,裴一雪替人尴尬的毛病都犯了。
他停下挑拣药材的手,笑道:“没叫大家伙儿上山,是一雪考虑不周,我以为两日前大伙儿是特意找上门来与我散伙的,这会儿才晓得原来是我想错了。
只是去山谷采药的人手已经满了。”他略显为难,“大伙儿若想回来上工,只怕得安排去做旁的差事。”
山谷中的药再多也总有挖完的一天,靠这个赚钱不是长久之计。
裴一雪看中了村子的荒地,想盘下来种植药材,赚钱的同时,也为日后开药堂做准备。
他的药堂,势必要成为大庆国的龙头,他的大名,必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此前,需要他赚到一定的财力和物力。
裴一雪以年租五两银子一亩包下了二十亩良田,租契五年。
开荒种药哪有单纯的采药轻松,可村民如今只有这个选择,总归比去城里做工强。
他雇的村民不少,五六天下来,翻地、播种就已经完成,种植这条路大致步入正轨。
不出半个月,草药就长得郁郁葱葱。
清晨,祖宅院子那株刚移至不久的大红牡丹开得正好,晶莹露珠依稀散布,在阳光下闪耀,称得红牡丹更加可人。
裴一雪折下一朵,有一下没一下地扯下花瓣,从他脚下那满地鲜红花瓣,不难看出这一朵牡丹不是第一朵受害者,也不会是最后一朵。
这几天谢玉书都不怎么理他,连装病也不好使。
忽然他听到院外匆忙的脚步声,当即挥散脸上的阴郁,扬起个阳光灿烂的笑脸,转过身。
只可惜院门口那人并非谢玉书,而是李氏。
“公子,不好了!”李氏着急忙慌,“苗子不知怎么了,一夜之间全打蔫儿啦。”
裴一雪微怔,随后一边安抚快急哭的李氏,一边跟着来到药田。
昨日还生机蓬勃的幼苗,一眼望去,全都缺水一般无精打采。
可问题在于昨日村民们才刚浇过水,绝不可能存在缺水的情况。
刨开发干的土壤表面,下层泥土还是潮湿状态,足以证明水分充足。
裴一雪指尖拈起些许泥土,凑在鼻下轻嗅。
除了泥土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细微的植物的气味。
很淡,平常人很难辨别,但对他来说,这浓度已经足以捕捉。
昨晚负责巡逻的几人,在一旁急得直冒汗,害怕苗子出问题是自己夜间巡视出了纰漏。
裴一雪开口道:“是毒。”
土壤中那植物的气味来自五凤草和斑叶矢车菊,两种堪称天然除草剂的药物。
有人溜进药田下毒,负责巡逻的村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们大惊失色,“东家,我们昨晚可一直兢兢业业巡视,绝没人来过药田。”
“没人来,那就是你们咯!毒总不可能自己飞进来。”有村民阴阳怪气道,巡视的活较其他活路轻松得多,免不了遭人嫉妒。
但这话却说得没毛病,毒的确不可能自己到了药田。
裴一雪拿出手帕擦掉指尖泥土,悄无声息地扫视一遍村民。
有些人争论得面红耳赤,有些人脸上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更多的人则都处于事不关己的状态。
他喊住急于辩驳的巡视村民,“我自然相信大伙儿,更不会冤枉任何一位乡亲,不过下毒一事恶劣,对于凶手,到时只怕无法再顾及邻里之情。”
凶手偷偷摸摸洒毒,一夜之间洒完二十亩地,还要抹除自己足印,不太可能。
但若借他人之手就简单多了。
裴一雪带着人来到水库,扑面而来的五凤草气味,证实了他的猜想。
凶手是提前将草汁混入储水库中,借昨日灌溉药苗村民的手,让毒素进入药田的。
五凤草的毒素暴露在空气中至多只能留存两天,而水中毒素此时尚存。
可以推测凶手是前天晚上投的毒。
昨晚巡逻的村民洗清嫌疑松了口气,前天晚上巡逻的又开始喊冤。
裴一雪现在没证据也没时间给他们断案。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出凶手,凶手手上的五凤草毒素到今晚便会失效,到时再想找到人便难了。
裴一雪用脸盆盛满混有地丁浸出液的水,让所有村民排队将手放进去浸泡,以此洗清自己嫌疑。
没有谁愿意随随便便就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听着村民在底下窃窃私语,明显有些布满,裴一雪说:“这事儿算我对不住大伙儿,事后我会多给两天报酬作为补偿。”
洗个手就能多得两天报酬,白捡的便宜让不少村民脸上浮出笑意。
村民们好奇地望向脸盆,“东家这要如何排除嫌疑?”
裴一雪卖了个关子,只笑说:“等到找到凶手后,大伙儿自会知晓。”
没多久,村民们就发现有的人双手白净,有的人碰过地丁浸出液后手上开始出现黑色的东西。
五凤草毒素能和地丁中的一种特有的碱结合,产生一种黑色物质。
那些手变黑的都是昨日参与过浇灌的村民,他们都碰过水库中水,也就是碰过五凤草毒素。
可这还并不能确定凶手是谁。
此时队伍后面一阵骚乱,有五位村民捂着肚子哎哟叫唤。
他们夹着屁股,表现得尤为急切,火急火燎地迈步离开,仿佛下一刻就要拉裤/裆里。
当对上裴一雪目光时,几人眼神都不由地闪躲。
裴一雪喊来几位信得过村民拦住这五个。
“诶诶诶,你们什么意思?!”五位村民恼羞成怒,动手推搡挡在跟前的人,“解手都不行吗?”
一句话的功夫,地丁水已经端到几人面前。
“几位现在将手放进去便可,只需一眨眼的时间。”裴一雪道,“毕竟几位这会儿要走,确实有些可疑,还得劳烦配合,不然稍后的事情不好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几位村民拉东扯西,就是不愿把手放进去,还带动其他村民情绪。
说裴一雪不把他们当人看,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便将他们所有人怀疑个遍。
好在裴一雪在事情开始前,用两天报酬已经安抚好人心。
村民们听到这些话心中虽然多少会有些不适,但对此事也并未过多反感。
反而觉得大伙儿都愿意,就他们不愿意,八成做贼心虚。
在众人言语的压迫下,又大抵抱着侥幸心理,这几位村民骂骂咧咧,才将手泡到脸盆里。
待他们的手拿出来,裴一雪差不多也能断定他们便是凶手。
他脸上笑意不再,“几位,与我去见官吧。”
“凭什么?!”五位村民此时肚子也不痛了,中气十足,“那么多人手都变黑了,凭什么只认定我们是凶手?”
被提名的村民顿时黑了脸,其中一位发现端倪,当即回怼:“别狗急了乱咬人,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们的手比我们要黑得多!”
裴一雪扬起笑来,毫不吝啬地夸奖:“张大婶果真聪慧。
同时沾染五凤草和地丁的汁液,手上便会产生这种黑色脏污。他们的手这样黑,只能说明他们接触到的五凤草要比昨日参与灌溉的乡亲多得多。”
多出来的浓度,只怕是在获取五凤草汁液投毒这一过程中沾上的。”
那几位村民却说:“我们自己摘着玩儿不行吗?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们去折草?”
裴一雪心道,很好,只有物证,确实不够。
他将话头引到前天晚上巡逻村民的头上,“大伙儿前天晚上当真在认真巡逻,没见过什么可疑人跑到药田附近?”
不等巡逻村民答话,他又道:“若当真如此,几位乡亲可能涉嫌帮凶,也需要跟我们去官府一趟。”
他声音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
前天晚上巡逻的村民见事情不妙,不想自己被划到投毒凶性的行列,承认是那晚上工懈怠。
他们将事情原委徐徐道来。
指认是其中一位凶手找上他们摇骰子,才导致他们没能去巡视。
人证物证俱在,裴一雪便要拉凶手去见官。
这几人狡辩无果,见他玩儿真的,纷纷开始卖惨求饶。
他们一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拿什么邻里情,家中老小来引人心软。
他们哭得很真,头磕得砰砰直响,但偶尔眼中滑过的歹毒,仍旧没能逃过裴一雪的法眼。
村民们的口风彻底倒向凶手这边,说一个村的实在没必要如此计较,报官更没必要。
裴一雪钱多,苗子没了可以再种,但这几位要被关进牢里,难过的可是好几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