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种时代,买不到质量嘎好的设备的哦!嘎许多年来我都保养得毛毛好,从来没出过问题。里厢零件刚刚都换过一遍,侬拿去了要好好珍惜她,晓得伐?”老舒对我嘱咐到。
“既然还很好,让这小伙子一起收去不就好了?”
“不来山的哦,嘎嘎好的东西让这小伙子当废铁收去哪能啦?这个是陪我了三十多年的战友,我有感情的!”
眼前的小伙子正忙前忙后地打包设备,是专业回收餐饮设备的人。唯独那台油炸高压炉,老舒不愿意给他搬去,硬是要无偿送给我给我带回去,还帮忙张罗拉货的要倒贴我搬运费。
老舒从工厂下岗后在老街的市场上开了一家卤味店,一干就是三十年。店里的招牌便是炸鸡。九十年代到世纪初的时候很流行用这种高压炉炸的炸鸡。将当天现杀的鲜鸡整只汆水后方便保存,等顾客点单后再放到炉内现炸,因为是高压炉,所以炸出来的鸡从皮到骨头都是脆的,而高温油又锁住了鸡的肉汁十分鲜美,在那个经济大爆发的年代十分流行。
不过现在的品味就不一样了,和那些美式炸鸡韩式炸鸡比起来,不加面衣的鸡肉容易缩水,皮也容易破,品相上就差了一大截,如果不是有多年经验的专业师傅,很容易就炸得过老。而且这样的鸡皮虽然也脆,但和发酵过的面衣是两种脆,缺乏一种干脆咔嚓的口感。更重要的是时代也完全不同了,现代的人等不及现炸的时间,物质丰富了,饮食上也越来越少对油炸的感兴趣。再加上是菜市场上的小户,生意早已不同往日。
坚持了这门生意三十年的老舒,也到了不得不退休的时候。菜市场门面今年改用竞标制后房租翻了好几倍,老舒年纪也大了,在孩子的劝说下终于肯放下这门生意回家专心带孙子了。
可是——我这经营了许多年的小店里,要说有用没用的设备也是真不少。猛然间添了这一员大将,也是有些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
“喂!老板,你生意越做越大了,都添这么大的设备了。”忠先生一进门就见到了我放在门口的新机器。
“这设备有些年头了吧?”小寿寿也附和说,“现在除了食品工厂,谁还用这种机器炸鸡啊。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韩式炸鸡——初雪落下的时候,就要吃炸鸡喝啤酒。“
“诶,寿寿叔,那都是几年前的韩剧了,你也落伍了!”
听到他们的吐槽,我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只好笑着问:“有人要吃炸鸡吗?”
“要!我要鸡翅。”“诶~你们这种年轻人不懂,这种炉子当然要炸整鸡,老板,吃不完可要给我打包哦。”
还好,响应的人还真是不少。
就在一炉鸡刚出锅的时候,有人走了进来。我这种巷子里不起眼的小店平时是很少有新客人进来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说是小伙子也是个职场一族了,要说是中年人,又显得年轻,后来忠先生和他搭讪后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尚。
尚嗅着鼻子问:“这里是有卖炸鸡吗?”
鼻子还真是灵呢,不仅鼻子灵,眼睛也很尖。他看着小寿寿面前的炸鸡腿说:“是那种小时候菜场上才有卖的不裹粉的中式炸鸡吗?”
叫中式也好叫美式也好,总之应该就是你说的那种炸鸡了。
“可以点一只整鸡吗?就和那一模一样的。”
“不过可能要等一会儿,鸡得现炸出来。”
“鸡当然要现炸的好吃了,麻烦你了。”
开门做生意,赚的不就是这个麻烦钱。好歹也是添置了这家伙的第一天,我也预感到了今天肯定会有不少人点这个菜尝个新鲜,所以小鸡,鸡翅鸡腿准备了好一些呢。我一边在这边炸鸡,尚也和店里的老客攀谈起来。是个合群的孩子呢,和他们没聊上几句,就成了这里的熟客一样。
高压炉传来了提示音,给我一种九十年代在工厂里操作机器的感觉。先解开压力,一阵油香立马四溢在整个店里。我将炸好的鸡从炉内捞出来甩了甩油,可毕竟不像老舒这么专业。没有裹粉的炸鸡,因为失水表面一层皮缩了起来露出了干枯的肉片,卖相变得没那么好。
店里那些老客我倒是不担心,但毕竟是新来的客人,上完菜后我忍不住等在他的桌前,等待他的评价。
只见他用手撕下了一块鸡胸肉,在口中嚼了几下后瞪大了眼睛。又掰下了一只鸡腿大快朵颐起来。看这反应我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搞砸老舒的招牌呢。
“这鸡皮和烤鸡一样,特别好吃。和我小时候吃到的味道一模一样!”他兴奋地说。
小寿寿倒是因为端庄的吃法。明明先上菜的他,在尚都吃了一半的时候,还在小块小块地撕着鸡胸肉。
“说来也奇怪,以前吃这东西觉得特别好吃,没得吃了还想吃这玩意儿。这会儿真的吃到了反倒觉得没那时那种味道了。外面那种炸鸡粉裹了几斤重,可一点都不裹粉好像炸出来又有些柴,锁不住肉汁。”小寿寿不愧是老饕,都是我做这菜时最担心的点。
不过忠先生喝了口黄酒后说:“不过饮食这东西也和心境有关吧?老底子大家都穷,在外面吃个肉菜都是件觉得浪费的事,没什么好庆祝的,谁敢没事去卤味店买上一只炸鸡?不像现在,人忙得整天只能吃外卖,这种重油重盐的东西吃多了,自然会觉得没那么香了。”
“心境吗?也是。”耽雨一边掰着鸡翅一边说,“以前这种好东西哪舍得吃独食?肯定还有人陪着吧?那时陪小寿寿的那个人是谁?”
小寿寿害羞地笑了笑,做了个让他别闹的手势。
“你觉得怎么样?”尚毕竟是这群人里最期待这道菜的人,我忍不住想知道他吃过的味道。
“我觉得……虽然没有一直想念的那么好吃。但就是小时候的那种味道。”
果然是这样啊,看来这菜单还是得有所保留了。体积这么大的设备,放在这儿也的确是不怎么方便。
“我一直想要找的就是这个味道。”他忽然又说,“说实在的,最近这一年我都想尝尝这味道。炸鸡这种东西得用大锅得用不少的油,自己家里不可能做得像炸鸡店那么好吃。但现在的炸鸡店为了卖相好什么都裹上一层厚厚的粉,甚至裹到里层的粉都没炸熟。哪怕最近忽然间开了好多中式炸鸡店,说是薄粉薄粉还是很厚,现在看来原来不用一点粉真的也还差点味道啊。不过我也明白过来,吃一样东西品尝味道更重要的原来是意义。”
“这话又怎么说?”忠先生抿着黄酒的回味问到。
“其实我这一年来苦苦寻找这一味道原来是因为我的母亲。就像你们说的那样,小时候去卤味店买趟吃的对普通人来说不是件简单的事,像这种高油的东西孩子自然会迷上。我也知道家里是什么条件,妈妈却在我每次考出双百分后一定要给我买些东西奖励我。我最喜欢吃的就是炸鸡,在那个年代这种炸鸡就是家里做不出的美味。我也是个不孝顺的孩子吧?人家在父母走后最想吃的就是他们亲手做的每道菜,但我想念的却是外面的饭菜。”
“毕竟那也是妈妈亲手买来的嘛,也算是只有妈妈才会给到的味道。”
“不过看不出来呢,你明明年纪还这么轻。”
“可不是,去年传染病正盛的时候母亲也害病了。老人节省惯了,就算有医保,一点小病去医院检查配点药就是三五百,也不是什么轻的负担。染上了病的父母不愿去医院里看,我在城里上班也没法不停地死劝。可那病在老人身上发病很快,就这样任由着发展到了重病才不得不住院。可当时的医院人山人海,医生根本就看不过来。好不容易托了人找到了关系,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当我听到消息回老家的时候,能做的就只有给她办后事。”
店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听完了他的故事没有人敢再说话。
见到气氛变成这副模样,尚赶紧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都已经过去了…… ”
他本想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来安慰听众的心吧,可话说了一半就没了力气。瞬间软弱下来的声音,反而让气氛变得更沉重了。
“别担心,这种事儿哪有这么容易释怀的?”小寿寿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到。
“对了,你爷爷不也是刚走没多久吗?”
耽雨听后笑了笑说:“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释怀的。说来前阵子被那孩子拉着去外面爬山,没想到那山上的儿童公园还在。想起来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好,小学第一次考了双百分后,爷爷带着我去过一次那次儿童公园。花上一百块钱在那个年代可是巨款。我虽然第一次玩得这么开心,但之后也没敢再提过一次想去儿童公园。而今坐在那个现在孩子看起来很无聊的小火车上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我们总是想对去世的亲人感到遗憾,总觉得自己对他没有尽到这没有做到那儿,总是想重新经历一次和他在一起快乐的日子,总是想着用时间去释怀自己对他的感情。可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家人就是家人,家人就算走了也是你的家人。你根本就没必要去追寻这些事,你之所以会满是想念,是因为他们虽然人走了,其实一直都陪伴在你身边。”
“不愧是老师,说话就是有文采。”
忠先生给他隔空敬了一杯酒,我转过头来看默不作声的尚。脸上刚擦干了泪花的尚,拿起了仅剩的鸡腿,一整个塞到了自己的嘴里。鼓鼓囊囊的脸蛋渐渐小下来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我又忍不住转头看向那机器来。这台机器看来是不能放仓库了,可这厨房就这么点大,该安排在哪里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