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外雾色浓郁,搅弄在雾中的人不可避免迷失方向。
江初篱的身形在雾色中若隐若现。
被雾气掩盖的一切在她眼中无所遁形。
她虽是半妖,但修为要高上尤母不止一点。
流光在江初篱的指间浮现,然后汇聚。
她抬起手,眼睛向雾色深处望去。
指间的流光顿时化作一把利剑!
寒光闪烁,照映出江初篱清澈透亮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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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屏拄着剑,面色苍白,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嘴,血色却止不住从缝隙流出。
他紧盯着眼前诡异可怖的画面。
地上躺着满满的昏睡的人,所有人的尽头是一棵巨大的树,树枝无限地蔓延,慢慢缠绕起地上的人。
该死!
他们一直寻找的妖怪根本不是宗门说的丙级,这妖怪起码得是甲级!
柳屏心底升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看来,这次当真是有来无回了。
昨夜从江初篱住的客栈回去,柳屏和往常一样留在门口守夜,却不料,半夜竟突然袭来一阵雾气,当他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
再次睁开眼,柳屏便发现自己出现在了这个地方,周围是和他一样昏睡的人。
师弟师妹修为低,即使他醒来立刻想去叫醒他们,也无法叫醒。
反而惊动了这妖怪。
柳屏被迫迎战,他实力不敌,只好负伤暂时败退,利用宗门的蔽息法宝隐蔽身形。
所幸那妖怪似乎对自己的实力很自信,发现柳屏的气息消失,并没有过多寻找。
反而开始卷起地上的人。
柳屏不知道它要做什么,但直觉告诉他,绝不是什么好事!
自幼在青衍山受到的教诲是要保护这些普通人。
只是如今他身负重伤,自顾不暇,恐怕自己都要命丧黄泉。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妖怪卷起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同门师妹。
柳屏想起身拔剑而去,却又忍不住咳出了血,力气逐渐消失,柳屏痛苦地闭上眼。
耳边树枝藤蔓蔓延抽伸的声音不断。
突然,有一道力量压在了柳屏的肩头,他猛地睁眼。
发现那是一只温暖的手。
手的主人没有看他。
在一片血色中她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尽头,那棵巨大的妖树。
半晌,她俯下身子。
“别担心。”
说完,江初篱便向前走去。
柳屏想拉住她,可他身负重伤,连站都站不起,又怎么能拉住她,他手指微微抬起,却只够到了江初篱青色的裙摆,在青色的裙摆留下一道血痕。
他眼睁睁看着江初篱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背影透露出一股坚定,柳屏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悸动。
江初篱并不知道身后柳屏的想了些什么,她只是向前挥起了剑,纵身而跃,看似简单朴素的动作,却飞出一道道剑光。
而那剑光之下,藤蔓悉数断裂。
江初篱平静地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走到那棵巨大的树前。
很难想象,在不大的西庄地下,竟然藏着这么巨大的一棵树。
妖界里有一种妖,本体与人界的桑树很像,但本质却与桑树毫不相干,在妖界,他们被称为雾枯树。
雾枯一族,寿命不似其它妖族长久,但只要修炼到一定境界,可以瞬间产生并操控毒雾,并以此来吸取其它妖族的寿命与力量。
“江姐姐?”雾枯树前,尤母眉目流转,看见江初篱的一瞬间面色冷硬下去。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她眼中散发着赤红的光,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狰狞。
“西雨,停下。”江初篱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道。
这样平静的态度让西雨安静了片刻,然后她痴笑起来,笑了好久,她才停下,冷眼看向江初篱。
“绝不!”她嘶吼着,“凭什么让我停下!凭什么!我生来被折磨,被厌弃,好不容易和自己心爱之人在一起,他们却因为我是妖就要杀我!我从未伤害过他们,是他们负我,抵给我命理所应当!”
说完,不等江初篱,西雨突然抬起手,原本被斩断的藤蔓疯狂舞动,下一秒竟然和断口处连接在了一起。
另一边,原本安分的藤蔓也再次卷起了人。
柳屏的师弟师妹正好也在此时渐渐苏醒,苏醒的一瞬间,几个人便被藤蔓高高举到了天上。
西雨朝江初篱一笑,竟是消失了。
江初篱知道她已经化作了本体,眉头微微皱起,她向后望去,用力握了握手里的剑。
脚尖点起,踩着舞动的藤蔓用力斩去。
可这次不再像上一次,被斩断的藤蔓落地后又迅速复生。
刚落地的青衍山弟子,还没缓过来,便再次被卷到了天上。
“西雨,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愿意去听,所以……”她抬起眼眸,在一片血色中亮得惊人,“我会打到你愿意听。”
她反手握剑,用力挥起。
一瞬寒光闪现,刹那间划破虚空,破开所有扭动的藤蔓。
江初篱凌空而起,剑光如月影飘掠而过,她挥剑的动作越来越快,剑光也越来越快,快得让柳屏无法捕捉。
藤蔓被齐齐斩断,它们来不及复生,又再次被斩断。
偌大的雾枯树终于还是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柳屏注视着前面不远处的人,脑海却一遍又一遍想着方才的剑式。
他眼中满是震惊。
浮光十三式!
柳屏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那个令他无比耳熟的名字的主人。
什么身份低下,什么不爱与人交流。
那个名字的主人是天下所有剑修仰望的存在!
青衍山流光剑尊,昔日十灵台上,手持流光剑,自创浮光十三式,摘得天下第一剑仙美名。
其真名——君观澜!
柳屏眼神复杂地盯着那道挥剑的身影。
隐蔽身形的法宝时效已经过去,坠落地上的同门师弟师妹眼睛立刻注意到了柳屏。
“师兄!”同门的师弟师妹们边躲避着藤蔓和地上的人,边朝柳屏跑来。
“师兄,这是怎么了!你没事吧?”师弟见柳屏满身血色,急忙关切道。
柳屏看了他眼,接着又闭上眼摇摇头。
他所剩的力气连支撑他说话都成了困难。
“那师兄,这就是妖怪吗?我们要不要去杀了它啊?”
柳屏睁开眼,看着师弟热切又紧张的眼睛,简直被师弟的愚蠢气到了。
连他都负这么重的伤,但凡用脑子想想都知道,这妖怪不简单。
他修为不过筑基初期,还要往前去,还要杀它?
“那师兄我们去了。”师弟见柳屏没说话,自以为是默认了,正要掏出本命剑离开。
柳屏顿时咽下喉咙里的血意,用力拉住了师弟的衣角,用嘶哑的声音道:“留下,看着!”
他手指颤颤巍巍指向前方不远处挥着剑光的身影。
那才是真正的剑修!
是他崇拜之人的旧友!
江初篱没对付过雾枯树,也不懂得它有什么弱点,她只是单纯在比速度。
你复生很快,那我就斩得比你再快些。
很笨的办法,但还好,对西雨有用。
不知过了多久,江初篱的气息也开始有些许乱了,终于,西雨停下了。
她声音透露出一股疲态。
“你过来吧。”
西雨坐在树前,身子半倚靠着她的本体树,面容苍白,她看着江初篱苦笑了声,似是在喃喃自语:“你我都多少年未曾见过了,你怎么就这时候突然来了呢,来了就走啊,又为什么还要留着呢?”
江初篱任由手中的剑化作流光消散,她走上前,认真地看着西雨。
“是你让我留下的。”
“我?”西雨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半晌后,她又垂下头,“或许吧,但我还是不甘心啊,凭什么只有我和安安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江初篱缓缓蹲下身,视线与西雨齐平。
“这些年,你一直在从周围田地生长的植物身上汲取寿命,可只有今年你没有再做掩饰,你汲取西庄的青年微弱的阳气,让他们显露疲惫。”江初篱顿了顿,“连妖怪作乱的消息也是你放给青衍山的,你想让他们注意到你。”
她的确不明白西雨突然这么做的原因,但江初篱知道,她在隐隐约约地说着。
——来阻止我吧,求求你们啊。
江初篱从未怀疑过西雨,西雨不是喜好作恶的妖族。
“西雨,你还记得曾经和我发的誓吗?”
西雨缓缓闭上眼,任由眼泪淌过她苍白的脸颊。
她当然记得。
那是她多少年都不敢抛下的誓言,那是她多少次辗转反侧也要铭记的誓言。
“你说,以后绝对不要成为像你母亲那样的存在。”
西雨的母亲,曾是作恶一方的雾枯妖族,她抓来无数的妖族人族,吸取他们的阳气与寿命后,便释放毒雾,迷惑那些妖怪和人的心智,让他们自相残杀。
而她就是在一次意外出生的。
大妖繁衍艰难,所以她才生下西雨,可没想到,西雨的妖力却弱到不可思议,半点都没继承大妖的天赋。
所以她就把幼小的西雨当作奴隶,让她在围观他们的自相残杀后,去处理痕迹。
直到有人来到大妖的地盘,杀了大妖,西雨乘乱逃了出来,被当时西庄的一户人家收养,认识了尤父。
他们都对她很好很好。
所以她发誓以后绝对不会成为母亲那个样子。
即便被发现妖族之身,被驱逐,被追杀。
西雨也没想到过伤人。
所以……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我认识的西雨,她爱哭但绝不怯懦,绝不会违背自己的内心,现在这样,你真的,不后悔吗?”
西雨抬头看向江初篱,江初篱的脸上没有厌恶,没有气愤,她只是认真的看着她,似乎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她突然一声哭出来,用力抱住了江初篱,抽泣的声音在江初篱的耳边响起。
“我后悔了,姐姐,我后悔了。”
那些被藤蔓绑起来的人里有她的童年好友,有她的昔日亲人,他们教会了她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即使意外知道了她的妖族,也强忍着恐惧,只是收拾好包裹让她自行离开。
可尤安的身体太差了,一次大病就可以要了尤安的命,她害怕啊。
怕到只是一点点轻微的蛊惑,她也忍不住着了道。
“他蛊惑了我,我知道这是错的,我一直都知道这是错的。”
“那么,我们把他们送回去吧,好吗?尤安还在客栈等你。”江初篱轻巧跳过西雨口中的“他”,声音温和。
西雨抽泣的声音渐渐弱下,她朝江初篱一笑,泪珠挂在眼角缓缓向下坠落。
她本想吸取了这些人的寿命与生息,再分给尤安,这样尤安的身子就能好起来,而且她的修为也足以摆脱地域限制,等尤安身子一好。
然后她就能带着尤安和尤父离开这里,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去。
只是现在……她醒了。
“好,我们送他们回去。”西雨顿了顿,笑道,“姐姐,其实我比你还大十多岁,可我就是想叫你姐姐。”
那年她困在修士的陷阱里,本以为要就此与世隔绝。
可谁料,一道寒光竟带了她此生难以忘怀的温柔。
“你说得对,我不能做她那样的妖怪,那些人被汲取的寿命我会还给他们,只是苦了安安了……”西雨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解脱的愉悦和无奈。
江初篱眉心突然一跳,隐约明白了西雨想要做什么,她刚要跟上,却被突然伸出的藤蔓拦住。
雾色迅速笼盖四周,这次,甚至连江初篱都难以看清西雨的身形。
只能隐隐约约听见雾枯树下女人平静的声音。
“就让一切,都回到应有的方向吧。”
就让她的错误,停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