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格外漫长。烧焦的味道始终萦绕在姜芜鼻尖。等她因为吸入肺部的冰凉而猛然醒来的时候,姜芜茫然地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人紧紧箍着,膝弯有一种臂膀的支撑感。搂着她的人让她以一个还算不过分累人的姿势躺着,竟然没什么肢体上的疲惫感,只觉得额角一抽一抽跳动般的疼痛。姜芜睁开眼睛,卡穆尔的亚麻色头发垂在她的脸上,额角露着恶魔角的男人对她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意。
“……?”姜芜一愣,翻身从他身上下来,站在地面上。她才发现自己已然身处府邸一层的会客室,而非菲奥纳的卧室。会客室地上也是无数烧出来的黑粉,家具也有些凌乱。菲奥纳躺倒在沙发上,头枕着讲师的腿,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如何,一动也不动,如被杀死了一般四肢摊平。讲师伸手捂着她的眼睛,恬静地微笑。
她、卡穆尔,这两位恶魔都无疑地表露着自己恶魔的特质,角顶着头顶,锋利的牙齿露出来,眼瞳发亮,在装潢如此肃然、连烛台都是神像形状的会客厅显得十分奇诡。在姜芜翻身下去之后,卡穆尔便整个人放松地将自己摔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姜芜环视一圈,疑惑问道:“杜波依斯府邸的仆人们呢?你们这样不会吓到人吗?”
讲师笑,伸出手指抚摸着腿上菲奥纳的脖颈皮肤,说道:“都晕倒了。我把空气中的香薰粉末都烧光了,他们就都晕倒了,像是我腿上的这位女士一样。”
姜芜踩着地上那些黑粉,留下鲜明的足迹。她推开会客室的门,便看见走廊上原本应该以规定的距离排开以供侍奉主宾的仆人们均匀地倒在地上,都是一副人事不知的模样。也没人去管去扶,任凭他们七扭八歪地躺在地上,简直像是凶案现场。
不想收拾……姜芜转过头来,看着屋内的二人,说道:“我去给教会传讯,让他们来处理。然后我们去帕尔纳基。”
马车停靠在府邸的庭院之中,此刻这偌大的府邸仿若一间死宅,仆人们与主人都倒下昏迷了。等姜芜走出府邸,到教会最近的传讯点写好字条投递之后,回去便看见讲师抱着菲奥纳,卡穆尔已然坐在了车夫的位置,手中隐隐闪动魔力的辉光,一副随时以待驾驶的模样。
“怎么感觉你们俩兴致很高的样子……”姜芜无奈地说道,钻入了马车。
“也许吧。”卡穆尔的声音从前车传来,姜芜靠在讲师身上,看了一眼被她虚虚搂着仍然在沉睡的菲奥纳,困倦地闭上了眼睛。以昨日为衡量,她的睡眠时间绝对比平时要长许多,然而脑袋一抽一抽地痛,如同熬夜过久的人面对清晨的辉光。
“到了之后再叫我吧。”姜芜说道,眯着眼睛迅速地睡了过去。
……
姜芜再次醒来的时候,马车刚巧落地。与她第一次苏醒不同,此时她神清气爽,精力忽然无比充沛。转眼看去,讲师已然收敛了所有恶魔的特质,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艳丽无双的普通女人,而卡穆尔也迅速地跳下马车,掀开车帘,向姜芜作出请下车的谄媚姿态。
姜芜先跳下去,而讲师正欲抱着菲奥纳下车。然而此时这女人却低低地长吟了一声,先是无意识地做了一个伸懒腰的动作,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甫一睁眼,她便对上了讲师艳丽无双的年轻面颊。这中年女人面上竟忽然涌上飞红,也不问为何自己身处这陌生的环境之中,只羞涩地问道:“小姐,您是……?”
讲师也被她这反应惊了一下,抚着她的腰让她从自己腿上起来。身体一接触,菲奥纳便是一震。那张苍白而瘦骨嶙峋的脸上更是一片不自然的酡红,简直是含情脉脉地盯着她。如同夸张的戏剧中,被英雄所救下的美人苏醒后对上英雄的脸。
姜芜站在马车阶梯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她与菲奥纳对上视线,一时之间姜芜竟然有些紧张。毕竟昨晚质询的时候扇了这位女士一耳光……然而菲奥纳只礼貌客套地笑了,她说道:“刈割者阁下,我是回到了帕尔纳基了吗?”
姜芜点了点头,试探道:“您忘了昨晚的话了么?您向我提出请求,说您实在是想念家乡,以及您孝顺的女儿安吉莉娅,便要我执行公务的时候带您一同前来。”
这话当然是胡扯,然而菲奥纳的表情空白了几秒后,似乎经过了与记忆的对比。她欣然说道:“是的!……我睡得太舒服,竟然忘记了同您的恳求。我实在是太想念安吉莉娅了,白日想她,夜里思她,梦里仍然怀恋她……”
她脸上又呈现出那种陷入幻觉般的迷蒙情态。姜芜与她身后的讲师对了个眼神,讲师搂着她的腰,柔声说道:“您先下车吧,我们这就送您去往总督府上。”
被讲师扶着,菲奥纳的表情是溢于言表的羞涩。等她跳下马车之后,讲师也下了马车。正当讲师想要松开搀扶她的手时,菲奥纳突然亲吻了一下讲师的手背。她含情脉脉地盯着一脸茫然的红发恶魔,露出了一个少女所能表露出的最纯美的微笑。镶嵌在她那张中年人的面孔上,简直算得上是诡异了。
她柔声说道:“美丽的小姐,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也并不知道你是否婚配,但我还是想要问你,你可以娶我,做我的丈夫吗?”
姜芜身后一直抱臂旁观的卡穆尔被自己的唾液呛住,猛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然而菲奥纳眼中恍若没有这个男人,只转头看向姜芜,作出一副温文含蓄又礼貌的请求模样,说道:“刈割者阁下。她是你手下的仆人吧?只要您愿意把她送给我,我愿意付给您帕尔纳基一年税收的百分之五作为交换。”
“不……”
“百分之十。”菲奥纳笃定地说道,脸上是一掷千金地的豪气自满。她随即含情脉脉地把玩着讲师的头发,脸上是纯然的钦慕与迷恋。
一座大城市一年百分之十的税收,可谓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倘若姜芜是一个闲散的普通人,依靠着这笔钱差不多也能过一辈子的好日子了。然而姜芜的脑中闪过昨晚的画面:讲师出现在了菲奥纳的房间中,并且显明地展示出了自己恶魔的特征,菲奥纳无论如何也都会看在眼里,并且以一个贵妇人的身份产生恐惧。
结合刚才她迎合了姜芜关于“她主动请缨前往帕尔纳基”的胡诌,姜芜几乎可以判断:菲奥纳失去了昨晚的全部记忆。
……失去记忆,导致她爱上了一个来路不明的漂亮女人?毫无逻辑。
想起菲奥纳梦中同她亲热的女儿有着男人的身体,姜芜一时之间也不敢断定她是否是一个会女人的女人,而眼下菲奥纳还灼灼地盯着她,只等她同意将讲师送给她,如同贵族们会相互赠送漂亮的男女,如同德莱被送给姜芜。最寻常不过的美色交易。
“不。”顶着菲奥纳的目光,姜芜僵硬地说道:“她是我的朋友,绝非可以交易的仆人。”
“朋友……”菲奥纳摸咂着这个字眼,捧住讲师的脸。她含情脉脉地说道:“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你结婚了吗?倘若我们两个结婚,让刈割者大人为我们主婚如何?只要你娶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一连串的发问砸得讲师头昏脑胀。她生前是个英气漂亮、建功卫国的女骑士,自然曾有无数人向她求爱。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她天然地对他人拥有吸引力。然而即便如此,她也绝对没有料到,在死后几十年后,会有一个中年女人作出一副狂热的、愿意献出一切的模样向她求娶。
“伊谢丝·都铎。这是我的名字。”讲师艰难地说道,“我还没有婚配呢。”
姜芜摁着自己的眉心,不知道菲奥纳陷入了怎样的癔症之中。她叹了一口气,赶在菲奥纳开口之前,试探般地说道:“总督女士,请您同我们一起去帕尔纳基总督府见您的女儿吧?倘若您真的要再婚,您或许应该问问安吉莉娅的意见。我想您也会想到得到孩子的祝福的。”
“安吉莉娅……”菲奥纳喃喃道,她挽着讲师的胳膊突然松开了,瘪了瘪嘴。自来到帕尔纳基后她整个人便活络得惊人,简直像是十多二十岁的女孩才会拥有的样子。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即使保养得当,但仍然显示出了岁月的脉络。她呢喃着说道:“安吉莉娅……对,安吉莉娅,我很想念安吉莉娅,我应该去见她。”
“安吉莉娅是我的女儿……我爱她,我应该去见她。我应该告诉她我关于人生的选择。”
姜芜向讲师打了个眼神,示意她拉着失魂落魄的菲奥纳。一行人便向着总督宅邸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