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屋内的空气都凝固了,那些甜暖的、涌动的气体仿若霎那间转化为胶体,令人难以呼吸。菲奥纳用胳膊捂住了自己的脸,呈现出一派被惊吓后手足无措、乃至于过呼吸的可怜模样。她那凹陷下去的眼眶中钴蓝的眼珠僵硬地转来转去,焦躁不安又充满警惕地看着周围一切,在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嗬嗤声响,手指弓成鸡爪状,不住地用力挠着自己的头皮。
……女人颤抖着,姜芜一句简单的问话击溃了她全部的心理防线。若非她紧紧咬着牙齿,乃至于唇角已经有密密的血冒出来,也染红了齿面,她甚至也许会因此尖叫出声,失却一个成年女人应该有的沉着与面对事物的冷静,像是适才出生的婴儿那样全能自恋地以啼哭与尖叫抵御一切。以此远离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危险与苦痛。
像是被无数双手轻柔爱怜地抚摸着,姜芜皮肤上传来无数温暖的摁压感知。她猛然回头,空无一物,屋内没有任何其余的生命,只有一瞬失心疯的菲奥纳急促又艰难的呼吸声持续不断地闪动着,如同一个危机到来时不断运作的指示灯。呼哧……呼哧……像是某种巨大怪物艰难的喘息。
那种被包裹的被抚摸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姜芜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她感受到某种隔膜一般的东西紧缚着她,温热的、柔软的,使人联想到在母亲的羊水中浸泡。没有任何的攻击性,是甜蜜又柔软的陷阱,最终猪笼草般一整个将猎物吞下,包裹在肠腔之中,让猎物浑身沾满黏糊糊的消化液。无比甜蜜,却又让人毛骨悚然。
姜芜眉头拧着,死死地盯着抱着脑袋几乎要将自己一整个蜷缩起来,上半身子已经折叠,以异样的柔韧性让脸紧紧贴着大腿的菲奥纳。她突然大喝一声,厉声说道:“——讲师,给我烧了它们!”
一声清脆的响指声凭空响起,随即空气中有火光闪烁而过。火焰凭空在空气中产生,片刻便几乎弥漫整个房间。供燃烧寄生的并不是那些一看便为可燃物的木制家具,而是既看不清楚也摸不着的空气。火焰漂浮在空中,呈现出一派离奇诡谲的景象。
乍一看,似乎是火焰超脱了自然规律,在脱离可燃物进行燃烧。然而细细端倪之下,则可以看到火焰中供给能源的正是空中飘浮的、无数细小的、难以具体看清的粉色粉末。空气中散发着香气的物体,正是这细小难以察觉的存在。它们在人的一呼一吸中涌进人们的气管乃至于肺部。
这些粉末被灼烧完之后,便成了黑色碎碎的屑齑,落在地上,如同一层蒙蒙的黑雾,其上魔法的气息也便随之消弭。屋内的温度迅速更加的上升,烤得姜芜与菲奥纳脸上皆是发红发烫。随着火势越发变大,红发红眸的艳丽女人便由火苗凝结,从空中凭空钻出。讲师骤一出现,便没骨头似的靠在姜芜身边,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长发随意披散,有如一个艳鬼。
她只看着空中,伸出右手,指尖轻轻滑动。火焰便随着她的拨动而缭乱地活动,像是听话的精灵,被控制着精准地没有弥漫上其余家具与地面,只在空中精准地进行燃烧。菲奥纳怔愣伸出双手,便有空中粉末燃烧殆尽后的黑粉落在她的手掌之中。
刚燃烧过的这物体还带着高温,灼烫了菲奥纳的手掌,火光迅速消散,只剩下全然冷却的黑粉。然而她全然不顾,只怔怔地看着这细小的粉尘,在她手心停留一瞬又被气流吹拂而去,唯余被烫得红肿的手心下意识地抽动。
女人的脸上骤然涌现痛楚、悲怮、迷茫、恍然,种种神情,几乎扭曲揉皱了她整张本就枯槁干瘦的面庞。在火完全燃尽之后,空气中尽是焦糊的味道,气温骤然下跌,与姜芜来的走廊是同一种森寒,叫人情不自禁地打抖。
菲奥纳颤抖着,用双手握住了自己的脖颈,作出一副欲想要自尽的模样。
姜芜悚然一惊,连忙翻身上床。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只用膝盖死死地隔着被褥压住菲奥纳的腿,使她动弹不得。姜芜扯开了菲奥纳的手,转而用自己的手掐住她的脖颈,眯着眼睛,手上用力,直至看到菲奥纳因为窒息而显明地出现难受的表情,肢体也因为惊惧而不住抽搐着。
姜芜冷声说道:“说清楚,你的香薰到底是什么。”
菲奥纳盯着她,嘴唇嚅嗫着,眼睫一垂,哀哀怯怯地似乎仍然在幻觉之中。姜芜遂松开了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随即一只手搂住菲奥纳的头,固定住,另一只手甩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一种暴虐的、极度躁动的心情充斥着她的胸腔,仿佛讲师的火仍然没有熄灭,余烬在她心中点燃。下手之后,姜芜被自己下意识的举动也吓了一下。这样的举动未免太粗鲁,太不客气,她平素对一个女人是万不会如此的。然而事已至此,倘若道歉未免显得软弱。遂她只是复而掐住菲奥纳的脖颈,一字一顿命令道:“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要说多余的话,明白吗?”
“……明白了。”菲奥纳轻轻说道,牙齿不住打抖。
她的恐惧即使是被人胁迫也显得过剩,整个人显得随时会惊阙地晕过去。讲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嗤笑了一声。姜芜回目瞪她,她又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姜芜说道:“那些香薰到底是怎么来的?”
菲奥纳声音细细软软的,像一缕线。“安吉莉娅制作好,送给我的。”
倘若这就是实话……姜芜追问道:“你的女儿,安吉莉娅小姐,是恶魔吗?”
菲奥纳瞪大了眼睛,作出一副被污蔑误会的神情。她惨淡又无辜地说道:“不。刈割者阁下,我是人类,怎么能生出一位恶魔呢?”
“那换一种说法。”姜芜说道,“安吉莉娅小姐,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她不是恶魔而是人类,那她是否与恶魔沾染,乃至于能够生产出有致幻魔法效果的香薰?”
菲奥纳想要沉默,姜芜以逼询的眼神看着她,她逃避似的扭过头去,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安吉莉娅当然是女人……她是我的女儿呀,我生下来的孩子。安吉莉娅是个好孩子,怎么会和恶魔沾上关系呢?”
她又像是陷入了那种魔怔的状态,嘴里呢喃着,低哑地说着“安吉莉娅不会恶魔沾上关系”这种话,嘀嘀咕咕,一味地重复着,全然不顾姜芜此时还掐着她的脖子,是性命攸关之刻,对方随时可能杀了她,罔论屋子里还多出了讲师这个恶魔。
她是个疯子……讲师对着姜芜作口型,表情笑眯眯。姜芜贴近了菲奥纳,问道:“那么,总督女士。您希望安吉莉娅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这是一句荒谬的话,此国度的男女皆有相同的继承权,女神的律令规定无论哪一种性别都有相同的受教育与建功立业的权利,母亲应当不会有对小孩性别上的偏好。然而姜芜还是依据着幻觉中的场景而问了。如她所料,菲奥纳作出一副被惊吓的模样,眼珠在眼眶中不安地转动,不住地将目光投向四周,逃避之心溢于言表。
她的脖子更加地往姜芜的手心一靠,眼珠一翻,喉咙里长喘一声,竟然晕了过去。
……姜芜松开了手,菲奥纳的身体跌在床上,死板僵硬,恍若一具被割喉的尸体,四肢僵直地绷着。姜芜疲惫地站起来,觉得四肢酸痛。分明并没有干什么事,但疲惫得要命,闻着空气中的焦糊味道,连头也开始痛了。
地上满是被烧出来的粉尘,一踩一个脚印。讲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菲奥纳拎到椅子上,架着她的胳膊让她不至于滑到地上去,动作随意,像是摆弄什么物件。她随即坐在床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着姜芜笑说道:“睡吧,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帮你看着她,等天亮了再叫醒你。”
姜芜顺从地将脑袋放在讲师的大腿上,在床上将自己摆成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她说:“……明天走的时候,把菲奥纳也绑到帕尔纳基去。”
讲师似乎回答了什么,然而她实在是太困、太心力不支了,竟然没有听清,手顺畅地搂着讲师的腰便睡着了。讲师伸手摸了摸姜芜的头发,用手指作出梳子的样子,替她把动作间凌乱的发丝弄整齐。
这红发的恶魔眯着眼睛,冰冷地扫视着歪歪斜斜躺在椅子上的菲奥纳。菲奥纳张着嘴,呼吸急促,像是遭遇了某个不幸的梦境。讲师打了个响指,哧的一声,菲奥纳那头凌乱的、枯草般的头发竟燃了起来。烧得很克制,没有让她成了秃子,也没有让她伤到皮肤,但明早等这位总督女士醒来的时候,她应当形容狼狈不堪,叫人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