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的巨钟被敲响。阳光从玻璃花窗洒下,形成斑斓炫彩的花纹,照在队伍边缘的几个孩子身上。即使这些孩子被晃得睁不开眼睛,却仍然只径直划一地看向最前方高台上布道的男人。他们都穿着宽大素雅的白袍,一个个小小的影子投射在地上,远望如同一个又一个静默的幽灵。
姜芜坐在露台上。一个类似于阳台的结构。她舒舒服服地躺在一把往后敞的椅子上。德莱站在她身后一步,也能看到下面的场景。圣子德卡斯特站在台子上,阳光把他的银发照得闪闪发亮,银色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扇小小的阴影。
圣子阁下穿着白色的、镶嵌有银色绣线的袍子,兜帽边上都垂着琥珀色的水晶。他戴着金属手甲的手掌用双手捧着手中的书,清浅的声音通过魔法的传播,能够均匀地被在场的每一个人以一种适宜的音量听到:“……我们应当服膺神,遵循祂的福音。唯有如此才能得拯救,才能感召到万物的真相……”
德莱眯着眼睛看着那个被所有孩子虔诚注视着的身影,轻轻地嗤了一声。姜芜没说话,去拍了下德莱垂在身侧的手,他悻悻地收回了目光,敛着眉目从桌上取了茶壶,单手拎着往姜芜手边的杯子里倒水。
在流水的声音中,姜芜忽然开口说道:“你不喜欢圣子阁下?你很讨厌他。”后半句话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德莱沉默了一下,扯出一个刻意应承的笑容:“您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对圣子阁下心有怨怼吗?……我这样的赝品,当然会对真正的伟大存在感到嫉妒。”
姜芜摇了摇头,抿了一口被子里德莱倒给她的花草果茶。温的、带有香橙和肉桂的浅淡香气,都是她喜欢的口味,德莱眼下是十分善于照顾她,并且熟悉她的每一点喜好了。她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在我从圣彼得港回来之后,你不也说你敬仰圣子对人民的付出么?怎么现在却又这么恨他。”
“我没有!”德莱飞速地说道。很快他又意识到他的反应过激了。姜芜侧过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他低下头去,目光只投向桌子上那些造型精致的盘子和茶壶。“……我对圣子的态度从来没有任何转变。”
姜芜没有说话,只是又喝了一口茶。她不再看德莱,只看着从玻璃彩窗照下来的炫彩光晕。德卡斯特在一室阳光下显得那样精致、圣洁、美好,无愧于他被尊称为圣子。即使什么都不说,这水晶般的人像站在女神的神像前,都会被默认成是神所钟爱的神圣天使吧?
德莱垂着手臂,颓然地看着姜芜投出去的目光。女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探究之心,看向德卡斯特简直不像看同僚或者陌生人,而是解剖台上的一只动物。用目光划开皮肤,将内脏分类保存……像是观察某种似人而非人的生物,玻璃水母那样诡谲又亮丽的存在。
德莱走到姜芜的椅子后面去,手搭在姜芜的肩膀上。他俯身,本被扎成一束的长发微微侧披在肩膀上,此时柔软的发梢贴住姜芜的脖颈。男人将嘴唇贴近他的耳侧,姿态像是情人间说悄悄话……这样的距离,后面房间里站着的,随时准备听从大主教命令而服务的仆从们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德莱轻轻说道:“您可以告诉我吗?现在的圣子阁下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对吗?”
姜芜讶异地抬头盯了他一眼。她冲他做了一个往下的手势,德莱会意地去跪在她的身边,姿态眷念地将脑袋靠在姜芜的腿上,像一条温驯的狗,任由姜芜把玩着他柔软的发丝。
姜芜解开他的发绳,用手指像是梳子一样梳理着他的长发,以同样低微的声音说道:“你为什么认为圣子阁下换人了呢?”
德莱半眯着眼睛,作出一副惬意的样子。他用自己的脸蹭了蹭姜芜的膝盖:“我自诩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圣子阁下的人。即使他并不在意我,轻蔑我,但我的确是从小就学习着他的生活习惯、他表情的弧度,他如何行走,如何说话……”
他说:“即使那些庸常的人会觉得圣子阁下没有丝毫改变,但我能够看出来。赝品才能最了解真品的每一种秉性。他只要活着,我就能够从他的每一个举动中知道他不是原来那个人,”
姜芜不安地抚摸着他的脸。她虽然见证了“德卡斯特”的降生,但对于那种诡谲的生命形态还是有所不解。当她把初生的德卡斯特带回圣塔的时候,他甚至显示出婴儿般天真淳朴的无辜特质。然而一个月后的今天,他的行为举止已经显得典雅而矜持,是一个合格的圣子形象,能够进行布道,为教会的受选者们提供教育了。
在大众的说法中,在贵族之乱,无数信徒为女神付出生命,以死凝结信仰之力为女神增添伟力,而圣子阁下因此受天感召降下了神迹,将死者复活,并且平息了叛乱,以圣洁之火剿灭了全部的贵族以及被贵族蛊惑的叛党。
……这样的神迹无疑有利于稳固与增强信徒们的信仰,真正知道德卡斯特在燃烧完自己的生命后死去的只有姜芜与德卡拉二人。
即使德卡拉与女神都没有明说,然而姜芜也能够从她们的某些表现中得知德卡斯特复活的过程并不是那么光彩,适宜于民众所知。就让人们相信圣子安然无恙地降下了神迹就好了!倘若神迹需要耗费某个人的生命,即使人们会感激祭品的付出,然而神在他们眼中的强大也无疑会被贬损。
伟大的圣子、为圣城奉献一生的圣子……现在换了个人,仍然是一样的样貌和能力,而察觉出不同的竟然只有德莱这个无限妒恨和学习他的赝品。
姜芜抚摸着德莱的脸,轻轻说道:“他还是原来的圣子阁下,但也许和你记忆中那个德卡斯特确实有所不同了。”
得到了这样模棱两可、也能够算得上是肯定的回答,德莱叹了一口气。热气打在姜芜手心,令她情不自禁动了动手指。德莱从姜芜的怀里起来,从她的一只手上取过自己的发绳,咬在嘴里去扎头发。
底下那些倾听教诲的孩子们正在依次散去,德卡斯特也走下了台将要离开。姜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德莱跟在她身后,二人向着房间外的楼梯走去。
当他们走到楼梯路程的一般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往上孤身一人往上走的德卡斯特。德莱的表情僵硬了一瞬,而姜芜则是露出了一个客套的微笑。
“辛苦了,圣子阁下。”姜芜如是说道,“每日在完成工作之后,还要来同这些孩子们布道,实在是耗费您的心力。”
“为女神与圣教奉献是我的荣幸。”德卡斯特同样挂着礼貌的微笑。他的目光扫过在一旁静默不语,表情略显紧张的德莱,没说什么,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德莱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有幸得见您,圣子阁下。”
“我知道你。”德卡斯特笑了一下,一个关心仆人的上位者的形象。“你照顾刈割者阁下的日常,非常辛苦,有什么事情也可以跟我说。”
德莱惶恐又谦逊地低下头去,二人目光就此错开。姜芜与德莱继续往下走,德卡斯特一路向上。
直至德卡斯特的脚步声都远到消失不见,德莱才去握住了姜芜的手。他的手心出了一点汗,也许是方才有些紧张的缘故。姜芜用手指挠了下他的手心,说道:“你在害怕吗?”
“有一点……”德莱苦笑地说道:“即使我对圣子阁下并不重要,但他的确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在我看来,这和自己身边的人突然被鬼魂夺舍了没什么区别。”
姜芜松开了他的手,告诫道:“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也不要把这件事散播出去。否则圣教也许会让我亲手杀你。”
他们走到了下面的平台,那些孩子们先前呆着的位置。所有人都应该走了,姜芜却远远地看到有两个身影正在和厅堂门口的某人交谈着什么,一副不肯离开的模样。
在贵族之乱后,即使有了德卡斯特受天感召拯救生命一事,但圣教中那些在叛乱中死去的圣职人员们仍然的的确确是失去了性命。也正是因为如此,圣教才遴选出了适龄的孩子们接受教育,并择其有天赋者进入教会工作,甚至要在其中遴选出新的裁决者与审判者。
所谓“天赋”,则就是指的共鸣。对女神虔诚的孩子们在圣子日复一日的布道中能够获得共鸣的力量,而圣教也会根据他们力量的高低进行选择与取用。
姜芜走近了他们,终于看清楚了——一个灰发红眸的清瘦少年正跪倒在主教面前,身后站着一个与他外貌极其相似的少女。主教慈悲爱怜地抚摸着少年的额头,作出一副遗憾的样子,说道:“孩子……不是我不想留下你,也不是我质疑你对于女神的奉献与虔诚之心,只是你至今仍然没有觉醒共鸣,也许真的不适合再在这里学习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