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共鸣?姜芜默默听着,忍不住问道:“那他之前的遴选是怎么通过的?”
她亲眼目睹过裁决者在修道院内的学习活动,而教会如今对这些孩子们的遴选也别无差距。即使不及贵族孩子们的暴力与血腥,但仍然必定有斗争的因素。一个羸弱的、没有共鸣的孩子怎样能够战胜无数同龄人,走到这能够被圣子教导的四五十人中来,其中艰辛与麻烦,到了一个几乎是不可能的程度。
神父看见姜芜,连忙躬身:“刈割者阁下……”
跪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突然开口说道:“因为即使我没有共鸣,也可以战胜那些软弱的废物。”
神父连忙去点少年的额头,告诫道:“玛尔斯。你足够有勇气,也富有战斗技巧,但也正是你太过凶戾,因而无法真正领会女神的慈悲。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无法获得共鸣的力量。”
玛尔斯隐忍着没有发出不满的哼声,转头看向姜芜,垂着脑袋。少年一头半长不短的灰发几乎遮住了脸上的全部表情。他以一种勉强的谦卑口吻说道:“刈割者阁下,恳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留下来。”
神父为难地看着玛尔斯,又看着一旁怔怔无措的姜芜。即使是名义上的大主教,但实际上她和德卡斯特兄妹不同,几乎不参与任何教会内的管理活动,而仅仅只接受女神的命令完成任务。对于主教们来说,这是一个共同的常识,但玛尔斯在此系统之外,只知道刈割者阁下是他巧运遇到的教会高层,可以一句话决定他的去留生死。
少年当机立断地膝行两步,抱住了姜芜的腿。这样贴近一看,玛尔斯越发清癯羸弱。他骨头一般的胳膊隔着白袍抱住姜芜的小腿,几乎是硌人的。神父连忙想去挪开他,制止他这失礼的行为。然而这是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位与玛尔斯面容极为相似的少女说话了。
她说:“不要胡闹,玛尔斯。”
仅次一句,声音也轻飘飘的。然而玛尔斯颓然坐下,像一只听话的、服从命令的狗那样,整个人跌倒在地。他松开了抱住姜芜的手,用那双伶仃细瘦的手掌捂住自己的脸,像是要流泪了那样,他说:“索菲亚,连你也不支持我吗……?”
名为索菲亚的少女冷淡地看着他流露出颓唐与绝望,随即抬眼看向姜芜。她想必与玛尔斯有血缘关系,面孔十分相似,身形也清瘦而伶仃。然而她的气质却与玛尔斯大相径庭。即使是面对着姜芜这名义上高高在上的大主教,她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未变。既不显得恭维谄媚,也不恐惧,或者用过分的坚定彰显自己不为权势地位所动。
她看向姜芜、看向玛尔斯、看向神父全然是同一幅表情,同一种语气。阐述无可辩驳的事实那样平淡到没有一丝波澜。索菲亚手抚在胸前,行了一个标准的礼。然而她直直地看着姜芜这一点又消解了仅存的一点敬仰之情。她说:“刈割者阁下,玛尔斯无意叨饶您,只是他太过急躁,我替他向您道歉。”
姜芜才点了点头,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索菲亚的话就像针一样插进了姜芜肯定的后一秒钟。她一双红眼睛盯着姜芜,语气语速都没变,似乎姜芜的反应只是她一长段话中的一个标点符号:“……在教会遴选的规章制度中,只有战败者被淘汰的规定,没有未觉醒共鸣者被淘汰的规定,您承认这一点么?”
实际上姜芜对教会的规矩全不关心。然而对上索菲亚笃定的眼神,以及身侧德莱轻轻拉扯她的衣袖的触感,姜芜明白这句话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她“嗯”了一声,“是的。人人都应该遵从教会的规定。”
索菲亚的目光扫到一旁的神父身上,平静地说道:“所以您不能以‘玛尔斯没有觉醒共鸣’这件事剥夺他参与遴选的资格。”
姜芜哑然失笑:……所以说这么多,只是想替自己的伙伴出头,为他挽回资格么?
神父小心地盯了一眼姜芜。姜芜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肯定无疑是驳了神父的面子,不禁也有些尴尬。她冲神父笑了一下,看向玛尔斯,说道:“神父只是……希望你接下来走的路不要太艰难。毕竟没有共鸣的人会非常辛苦的。但既然你能够以没有觉醒共鸣的实力走到现在,说明你有着相当强大的意志力。我相信你能够成功的,等到了最后,我们也许会成为同僚呢。”
玛尔斯抬头充满感激地看了姜芜一眼。这个动作将他幼稚的天性暴露无遗,神情还像是个孩子。这时候一旁的索菲亚突然说道:“不是也许。”
姜芜看向她。
少女脸色平淡,像是在阐述不可辩驳的宇宙真理那样理所应当。她说:“不是也许。经过我的计算,我们一定会成为同僚。我和玛尔斯会成为主教,也有概率成为大主教。”
这种自信近乎无可辩驳,神父脸色略微变了变。而姜芜只是笑了笑,说道:“好,那我等你们成功那天。我会一直等你们的。”
她与德莱转身离开,而神父又忙去把玛尔斯从地上拉起来,告诫他不要如此莽撞了。
登上了回程的马车。德莱端端正正地坐着,而姜芜则是靠在他的腿上半躺着。德莱替姜芜梳理着头发,轻柔地调整着她的衣领。
在日常工作之中,倘若要带谁一同出门,姜芜更倾向于让德莱一起,而非德卡斯特送给她的那位主教霍恩斯。尽管同样算不上知根知底,但德莱的行事风格显然更坦荡些。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恶毒。这种坦诚的下作让姜芜感到安心:她能够容纳对方的缺点时,对方就可以算作是全无错处。
他们相对无言静默着,并不感到尴尬。直到马车停下,德莱先一步下车,向外看时露出了略微古怪的表情。他搀扶着姜芜下来,往外一望,姜芜也怔愣了一下。
德卡斯特站在她房屋的门前。霍恩斯正神色紧张地同圣子说些什么,而德卡斯特甚至没有看这位主教一眼,只从姜芜一下车就一直盯着她。
姜芜走到他的面前,挂上客套的微笑,茫然地问道:“圣子阁下……?有什么事么?”
德卡斯特的目光忽然扫向一旁的德莱与霍恩斯,说道:“您让他们进去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德莱警惕地看着德卡斯特,没有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德卡斯特略微皱着眉毛,显得有些不快。姜芜冲德莱点了点头,他这才拉着霍恩斯一起进了屋内。
……不对。德卡斯特原本是这样粗鲁的一个人吗?姜芜想道。他情绪的表露实在是太明显了,与她记忆中那个圣子大相径庭。至少德卡斯特再怎么对德莱不满,也不会从表情上表露出来。难道这个新诞生的德卡斯特,在性格上与先前的那位有着显著的差异?
直到德卡斯特目送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他这才转过头来重新看着姜芜。这种不成熟的反感与警惕实在是太过明显,乃至于姜芜内心涌现的古怪十分清晰……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唤回圣子的注意力,问道:“您有什么事么?”
德卡斯特盯着她,沉默。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藏在心里的问话成了某种不擅读的新语言。女人站在他面前,展示出一派茫然之情,并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什么困惑。
德卡斯特最终说道:“你能不能……叫我一下?”
“圣子阁下?”姜芜茫然而径直地选用了惯常的称呼,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德卡斯特显然不满更深。看着这张脸有明显的情绪表露,姜芜一时之间有些恍然,有种面前人不是圣子,而是德莱伪装的错觉。
德卡斯特的声音一时之间有些晦涩,他艰难地吐字,言语间是显而易见的茫然与纠结。他说:“不,我的意思是……我的名字。”
“德卡斯特吗?”姜芜说道。她垂下眼睛,突然笑了。“您如果认为这称呼不算僭越的话,我可以一直这样叫您。”
“……不对。”德卡斯特用手摁住眉心。听完姜芜的话,他好像更加疑惑、更加不解了。如同有一把玻璃刀插进他的脑子里,他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痛苦神色,“……我不是。”
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在姜芜将德卡斯特从血洞带回教会之后。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默契。不去讨论那件事,仿佛德卡斯特还是原本的德卡斯特,姜芜就像其他那些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们之间的交流重回陌生人,对彼此都仿若是不熟悉的同僚,礼貌却疏离。
如今这是第一次,他们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谈起这件事。德卡斯特已然不是原来的德卡斯特,他们用同一幅身躯,同样的血肉,重组而成,但躯壳中的意识已然更迭,现在的德卡斯特仿若刚出生的一个婴儿一般。
“……我走了。”德卡斯特面色僵硬地说道,“希望明日能与你再相见,刈割者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