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背着行囊,走在雪地里。
此处是翡冷翠某个被划分出来的、隐秘的郊外区域。它在外表上和那些荒无人烟的冻土并没有任何区别,土壤平整,但覆盖着一层雪,有枯死的、零落凋零的树,被风吹过时间或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
她的行囊里是德卡斯特业已冰冷的尸体,而她正向着德卡拉所提供的那个坐标走去。
圣女阁下只是说:“等你到了,就能够明白一切了。”其余再没有什么解释的话。姜芜唯能够亲眼见证,所谓“德卡斯特重塑的过程”。
她到了目的地: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一处雪洞。从洞口望去,里面漆黑幽深,没有光源,亦看不到其深远,显得诡谲而凶险。但经过确认之后,姜芜确定此地的确是自己的目的地,遂小心地扶着行囊走了进去。
洞穴脚下的土地、两侧的壁都是软的,愈往内,愈是可以闻到一股古怪的甜腥味道。姜芜正在走路,头顶的壁有一滴水滴下来,落在了她的发间,她用手指去擦:浓腥的、深红的液体,是血。
就像是圣塔下那个通往底层的甬道一样,此处也像是生物体内的某条通路的肠腔,直到了隧道的尽头,有幽幽的暗红色光亮闪烁着。
姜芜看到了一片血池。
那池子很大,一眼堪堪能够望到边际,会让人惊诧是怎样的自然奇观,能够在雪洞内诞生如此的湖泊。池子里流着的是浓腥的血,犹有温度,液体的表层还有些小的泡沫。
在整个血池的周围,无论是头顶还是四周,其作为界限的“壁”都是暗红色的,有一种肉眼可见的柔软质地,幽幽透着光晕。它们在姜芜的视线之下,偶尔颤颤巍巍地蠕动一下,其上还盘桓着古怪的筋络。
简直像是……人的口腔,或者子//宫。她是钻进某个巨人体内的一只小寄生虫,在巨人胰脏的通路之间徘徊不前。
甜腥的空气让姜芜头脑发晕,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怔愣在原地,只是下意识用手指捏紧了行囊的开口。
下一秒,异变横生。
随着水流涌动的声音、物品破水而出的声音,血池的低下潜出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赤//裸的女人,身躯比正常人的体格更大,是身高接近三米。她身体能够看出明显的肌肉走向,显示出了一种健康的体魄风姿来。
她是从血池中浮出的,作出练习深潜的人在水面透气的姿态来。
她看到了站在岸边,正观察着自己的姜芜,便向着她游去。女人有着一头随意披散的银发,其大部分都在水面上游弋着,像是跟随着她作为侍从的小鱼。她游泳的姿势很漂亮,灵活而熟谙,如同水生动物。
在她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间,姜芜看清了她的脸,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长了一张与德卡拉极度相似的脸。从五官的走向、眼尾的弧度都能够看出端倪,唯一的区别便是德卡拉看起来要更加精致一些。圣女阁下纤细得像一具人偶,身体的每一部分组成都如同被最精尖的匠人制造而成,而面前这女人则显得更加随意自然,比起为层层束缚限制的人类,气质更接近于天性自由的野兽。
她很快就就到了池边、姜芜的身侧,也并不上岸,只是轻轻靠在岸边上,看着姜芜,作出了一个向前的、像是拥抱一样的姿势。
女人口中发出细碎的、呜咽一样的声音,与聋哑人喉咙里不自觉能够发出的那种声响极为相似,姜芜猜想:她也许不会说话。
她去猜测对方的意图是什么,望向那女人视线所指的地方,将行囊拖到了身边,问道:“你是要这个吗?”
女人口中“啊啊”了两声,应当是肯定的意思。
姜芜打开了行囊,德卡斯特的头颅率先滑了出来。她把他的躯体彻底从袋子里取了出来。
德卡斯特紧闭着眼睛,面色灰白,身上裹着袍子。他周身上下都遍布着裂痕,这使得这副躯壳看起来就像是被摔毁的一具蜡像那样。
女人伸出手,抓住德卡斯特的肩膀,将他拉进了水中。
德卡斯特在正常人的标准下并不算矮,是一位体格高瘦的成年男子,然而在这身形接近三米的女人面前还是显得很小一只,像是她的幼崽那样。加上他们二人的五官多有相似之处,更佐证了这份情景。
女人将德卡斯特背在背上,一路驮着运送到了血池的中心。到了中心之后,她打量了一下德卡斯特的样子,随即摁着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沉进了血池里。
当德卡斯特的长发也彻底被水淹没,再也看不清踪迹之后,姜芜的眉心一跳:整个洞穴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来路的隧道更是蠕动着,似乎即将要紧缩、封闭来路。
……这洞穴即将要关闭了!
甚至来不及思考,姜芜转身便开始狂奔起来。原本还算得上是宽敞的隧道正在缩小,并不断在洞壁上分泌出湿滑粘腻的猩红液体。
等她险之又险地从雪洞口逃出的时候,那隧道在下一瞬便闭合了。它洞顶累计堆叠的雪随着地形的变化而倾覆而下,覆盖其上,将那处掩埋起来,从外表来看与其他平整的土地、堆垒的石块没有任何区别。
那个血肉制成的、温热的洞穴像是姜芜的一个幻觉。现在幻觉破碎了,唯留下天寒地冻,雪落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姜芜叹了一口气,在最近的一刻枯树下坐下。她靠着枯树,眯着眼睛,放松自己的精神与身躯。
在抛却脑中对近事的回忆与思考之后,姜芜倾听着此间万物的声音,感知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风呼啸而过,吹落了挂在枝头的雪,雪落在地面上,雪与雪混杂在一起,是闷的一声响。她的灵力扩散开来,洞察万物,理解万物,思考事物运行的真谛。
此间天地应当是有过处理,没有任何生灵的存在,除却姜芜之外都是毫无体征的死物,在经历了诸多烦心事之后,她在这种极端孤寂的环境之下,甚至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心。
她靠着枯树,头枕在上面,闭上眼睛,陷入冥想之中。
如此,一天一夜。
当她的意识再度回归躯壳的时候,姜芜听到的是堪称雪崩的巨大声响。声响像是某种巨大的动物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活动。她睁开眼,看向声响的来源。
她逃窜出的雪洞洞口像是一道被尖锐利器刺开的伤口,正往外汩汩冒着红色的液体。那些猩红粘稠的液体散发着甜腻的香气,流入雪洞外的土壤,把地面上一层薄薄的雪染得像是异色的盐晶。
姜芜屏住了呼吸。
某个“东西”正在从雪洞中钻出来,其情态像是诞生的婴儿。他的动作稚拙而古怪,以手肘与膝盖作为前进的四肢,然后,他生疏地站了起来,开始学着使用双腿走路。
这一过程像是姜芜曾经在自己的世界的生物教科书上看到过的人类演化图,一个缩影的图案,猿猴如何进化成为人类。即使面前的生物在爬出雪洞时就已然有了人类的外貌,但他似乎保持着动物天然的禀赋。
他有着一头长的、被血水所浸湿的头发,长至脚踝,凌乱,但非常柔顺,没有打结的情态。他的金色眼珠在眼眶中僵硬地转动,似乎能够发出咔哒咔哒的机械运转声。姜芜僵硬地看着他转过脸来,看着自己。
那张秀美的脸,带着小动物式的茫然表情,向她缓慢地眨眼睛。那是德卡斯特的脸。
……原来这就是圣子“诞生”的过程。把已然死去的躯体送回母体,被吞噬再重组,以成年体的新生儿降生。在民众看来,由于相同的五官与能力,自然会认为圣子永生不死,然而当姜芜看到那人脸上的神情的时候,就可以即刻判断,那并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德卡斯特。
新生的圣子像是降生于天地之间,即将发出第一声嚎哭的婴儿,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柔软的、不设防的茫然,他似乎正在等待着某个母亲式的人物来引领他、指导他获得知识,然而在场的只有姜芜,而她并不具有这方面的能力。
圣子的身躯用蘸满血水的布料包裹着。那布料分明是从姜芜将他带进去的行囊上撕下来的。他赤着脚,行走在雪地上,身上的血水滴滴答答顺着身躯落在地面,他的眼睛盯着姜芜,没有攻击性,只是执着地看着她。
他向她走来,行走的姿势在这几步之间从生疏变得熟练,最后终于能像一个正常的成年人那样熟练地使用自己的肢体。他走到了姜芜的面前,略微俯下身去,向她伸出了手。
他活动着自己的口齿,从滞涩的大脑中寻找说话的能力。他僵硬地、声音迟缓而嘶哑地说道:“……德……卡斯特”
他的名字。每一位自此诞生的“圣子”都会拥有的名字。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