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德卡拉明显面色白了些,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诧神色。姜芜下意识感到不妙,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撑在扶手上,警惕地看着这兄妹二人。
德卡斯特转过身来,回望那些民众们……由于庆典被打断了,他们的目光便聚焦在这打断者身上,怀疑、不解、烦躁、愤懑……种种情绪交织,他们不知道他将要做什么,也并不感激他,爱戴他,其目光甚至称得上是敌意的。
德卡斯特伸出了双手,向着虚空作出了一个既像是音乐指挥、又像是拥抱的动作。
从前姜芜也曾迷惑过为何德卡斯特并不使用任何法器。他似乎只依赖手里的弩,但那弩也不过是凡俗之物,只能够伤到羸弱的存在,在真正对上强敌的时候毫无作用。但凡修习魔法与法术之人,多半会有某种趁手的武器、法器,以便于战斗与运行法术。
法器上流转的魔法回路能够增强其释放的魔法的力量,而其主人与其物的日益熟谙也有益于其默契与能力的增强。
现在,姜芜终于看到了德卡斯特、身负“创造”的圣子的法器。
德卡斯特的背后由光点凝结成了一个金制的半圆环形物,在圆环的下方,延伸变形出了一个锥形的尖端。金环上镶嵌着与宝石形似的物质,雕刻着奇妙的花纹。
它看起来就像是某种鸟类的躯干骨头的简略变形,而在对应着应该是“翅膀”的地方,金环上也延伸生长出了无数白色的羽毛。机械感与生物质感集合,有一种古怪的魅力。
德卡斯特的银发在火焰燃烧的气浪中轻轻摆动,流丽而神圣。他的双眸前所未有的发亮,其金色烁烁,比起人的眼眸更像是某种燃烧时焰色反应为金色的金属,在火光中展露自己的粲然。
配合着他形似金属翅膀,却有着仿真的白色羽毛的法器,德卡斯特仿若一个行走在地面上的天使、一个神明的象征。
围观着的民众大骇,连忙下跪,五体投地,口中呢喃着赞美之语。姜芜眯着眼睛看着他,感到一阵目眩:德卡斯特正在使用某种共鸣魔法,在凡人所触及不到的领域,他像是世界中心那样散播着某种使人折服的讯息。
他的双脚腾空而起,像是背后那翅膀状的法器真正化作双翼,让他超脱了物种的桎梏那样。德卡拉站在他的身后,女孩身形孑然,而也不再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脸上浮现出的是一种嘲讽的、隐含着反对意味的冷笑。
像是神迹,像是神的双足踏在凡尘,姜芜这样心中并不怀有信仰的人看见德卡斯特都不由得生起拜服的心理。圣子阁下此时状似一个能够发光的天体,地面燃烧的火都为他隐蔽,他身上的光芒拥有着一种冬日暖阳的温和热度,灼灼耀眼,却并不让人感到滚烫。
他睁着眼睛,太阳一样的眼睛。没有人胆敢直视那双眼眸,人们唯能低下头去,聆听着他的声音,做虔诚的羔羊与信徒。
他说:“无辜的孩子们,受难的孩子们——这场战争的伤者、死者。我会拯救你们。神有怜悯,有恩典,神保佑你们不遭患难,不受艰苦。”*
话音落下,分明是耳畔的声音,却如同屑屑落下的金粉,给人一种触感上的奇妙体味。在人们高呼“遵从女神旨意”后抬头的瞬间,他们正好看见了德卡斯特身体“崩解”的全过程。
那纤秾合度的男子躯体、秀美的面庞像是棉花玩偶表面上那层塑性与展示面目的面皮那样,一寸寸碎裂了——这一幕甚至可以说是可怖的,像是被摔碎的蜡像在人们面前由内而外地损毁。
目睹的人们还没有为此感到惶恐,便见德卡斯特背后的羽翼轻轻扇动起来,像是真正的灵巧的鸟类翅膀那样,已然到了一个以假乱真,让人看不出其上隐约流动的金属波光的程度。
它传播着创造与生命的讯息,每一个活动,便有绒羽的虚像迸溅开来。
他们所有人都在圣堂之外,露天之下,便看见天空中开始落下点点的、盐粒一般的雪——等他们的皮肤触及到那“雪”的时候,才发觉不对:与湿冷的雪不同,那物质柔软又温暖,呈现出了羽毛一般的特质。当它们与人们的皮肤相连,便带来一种慰藉人心的温暖。
那些受伤的人、那些捧着自己亲属的尸首只待献祭的人们突然爆发出欣喜若狂的欢呼声。
他们身上本应留下终生伤痕的那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而那些本应该死去的、已然完全冰冷的尸首也睁开了眼睛,像是新生的婴儿那样自喉咙中倾吐出了第一声迷蒙的呼喊,发觉自己从地狱重返人间。
这是真正的神迹,伤口被逆转,生死被逆转,死者可以生。
在漫天的欢呼声中,姜芜跑到了德卡斯特的身旁。人们顾着欢乐,无暇顾及圣子阁下已然摔在地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德卡拉站在离他不过一米左右的距离上,脸上的表情隐含着愤怒,并不对他作出任何救助的行为。
姜芜将德卡斯特的身躯抱在了自己怀里——这倒是她罕见的、德卡斯特受伤乃至昏迷的场景。她的手指触及到了德卡斯特的皮肤:冰冷的、呈现出一种光滑的、塑像一般的非机质质地。他身上那些“裂痕”并不透出血肉,反而隐约能够窥探到薄薄一层皮肤下是某种惨淡的、苍白的、石膏一般的肌理。
姜芜颤抖着手指,去试探德卡斯特的鼻息。
在她的意料之中,即使她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德卡斯特死了。
姜芜惊恐地望向德卡拉,而圣女阁下回以一个冷笑。她非但不表现出任何悲伤,反而是随意地踢了一脚德卡斯特的小腿——那里在袍子下传来一声某种易碎品碎裂的泠泠声响。
德卡拉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她说:“好吧,典礼再进行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跟我来。”
她径直快速、目标明确地向着圣堂内的某个方向走去,姜芜不得不在勉强抱住德卡斯特的身躯之后急忙跟在她的后面——好在目的地不是很远,只是隐藏在神像与楼梯口之间的某个小房间,德卡拉打开了门,站在门边,示意姜芜进去。
在门被德卡拉关上的那一瞬间,姜芜最后一眼望向了那圣堂外欢欣的人民们——他们快乐地笑着、彼此拥抱着、亲吻着,主教们不得不竭力维持着在场秩序。他们与死而复生者共同欢庆着,竟然由此遗忘了圣堂内更迭先后充当了典礼主角的德卡拉与德卡斯特二人,甚至可以说是忘掉了典礼。
姜芜将德卡斯特放在了房间内那把长椅上,小心翼翼地防止磕碰对他的尸首进行二次创伤。
德卡拉看着姜芜的样子,像是看笑话那样嗤笑出声。等安置好一切之后,姜芜坐了下来,看着已然坐在一旁一副游刃有余模样的德卡拉,问道:“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德卡拉一拍掌,笑眯眯的,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却语带嘲讽:“——难道你刚才没有看到么?我的哥哥,伟大圣人、圣子阁下,为了反对我以尸首为祭的行为,为了拯救在祸患中死去的无辜信众,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使用共鸣,挽救了所有无辜者的性命。”
她含着愤怒,她的愤怒并不是针对姜芜的,于是姜芜只能判断为德卡拉在生德卡斯特的气。然而圣子阁下此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她的愤怒便只有姜芜能够目睹。
看着姜芜脸上那种惘然又悲伤的微妙表情,德卡拉抚掌大笑——她问:“您在可怜他么?”
“难道不应该可怜么?圣子阁下作出了牺牲,他拯救了许多人,却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姜芜反问道。她从德卡拉古怪的态度中找到了某种预兆,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她毫不知情那样。
“牺牲……”德卡拉大笑,情态夸张,差点笑出眼泪来。等她捂着肚子平复下来之后,她掰着手指头,幽幽说道:“现在只剩下三名大主教了……我不想去,差事就由你去做吧,阁下。”
姜芜一挑眉,问道:“什么差事?”
德卡拉撑着自己的下巴,口气像是说什么朋友间的闲聊那样。她说:“你需要把德卡斯特的尸体运送到女神的‘巢’去。祂会重组他身上的每一份物质,诞生出一个崭新的、更好用的圣子来。”
姜芜怔愣。
这种口气,像是捏了不满意的塑像作品,便加热让它重新融化,倒进模具里再做一个新的出来……倘若德卡斯特能够用这样的方式重获生命,也难怪人们会认为圣子长生不死,永垂不朽。
德卡拉看着德卡斯特那碎裂的面庞。其秀美的容颜已经完全损毁了,他现在看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可怕的。
她说:“反正这个‘德卡斯特’用了二十多年,也已经快到使用年限了,趁此机会换一个也更好……”
姜芜从她的话语中捕捉到了某个关键信息,她发问道:“那重组出来的那个‘德卡斯特’,他的灵魂还是原来那个么?”
德卡拉用一种隐含着不解与嘲讽的眼神看着她。她说:“刈割者阁下,您如何定义‘灵魂’呢?”
“依我看来,灵魂不过是一种幻觉,是脑袋里那坨恶心的肉诞生的某种反应罢了。女神只负责把珍贵的躯体拼合重塑,至于灵魂——这种毫无意义的物品怎敢让神去劳心?”
*《圣经》(代上 4:10):雅比斯求告以色列的神说:“甚愿你赐福与我,扩张我的境界,常与我同在,保佑我不遭患难,不受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