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象征着坚贞和纯洁,当年我祖辈为老宅取这个名字,兴许也是这个用意。”佣人推开大门,卢修斯和玛尼并肩走进开满百合的庄园,前者垂眼一扫花圃,指了两朵 ,“这两朵来得很好,剪下放到小姐房间去。”
一旁垂手跟随的阿勒加答应一声,躬身进了花丛挑出两朵,小心放进盛满水的花瓶里,转身走了。
玛尼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他受过神罚,你为什么收留他?”
“这个世界被神明主导,由神明判定对错 ,但这并不代表神明一定正义。”卢修斯耸耸肩,“阿勒加的原因很正当,理由没有缺漏,所以,我收留了他。”
“……”玛尼收回视线,捻了捻指尖,“引狼入室,自寻死路。”
“他身上的神罚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很大可能是犯下大罪被神驱逐。”
“哦?”卢修斯看他,语带试探,“所以您觉得,我应该杀了他?”
“不,是流放。”玛尼回答。
“可是先生,身为圣骑士的我,也是被神明放弃的人,”卢修斯似笑非笑,语气真切,“我和他同病相怜,难道不应该惺惺相惜?”
“你的神没有放弃你,”玛尼反驳道,“他只是很愧疚,也很悲伤,以至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我可没有感觉到,先生。”
两人对视一眼,前者不适应地挪开目光,后者垂下眼舔了下嘴唇。
就这么沉默着步行一段,玛尼突然开口:“所以,你就继承你父亲的罪恶,继续贩卖魔海之水和毒酒,甚至和巨鲸利维坦达成契约,获取力量?”
他的声音中隐隐含怒:“因一己之私而残害他人,这可不是正义之道。”
他有点生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卢修斯却并未恼怒,反倒泰然自若,眯眼被他骂的轻轻一笑。
“看来您很相信希伯来那一番说辞呢,”他不紧不慢道,“可是他说得就一定对吗?”
玛尼隐隐察觉他话中意思,一愣:“你不会委屈了吧?”
“不行吗?”卢修斯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回答,“被朋友冤枉了,委屈一下难道很奇怪吗?”
玛尼毫不留情:“我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可以被称作朋友。”
“啊?我还以为,以我们同乘一辆马车的经历,我可以叫您一声朋友呢。”
玛尼瞬间被这句话呛了一下:“你能别恶心人吗?!”
他满脸嫌恶:“别以为我看不懂你脸上什么表情。”
“抱歉,”卢修斯笑了笑,重新恢复那副谦和又疏远的模样,淡淡道,“我没有朋友,不太知道这种关系该如何处理。”
“……”
“只是为了哄家妹开心,我和她撒谎说您是我至交,所以想提前适应一下。”
“……”
“毕竟她三岁就没了父母,”卢修斯叹了口气,声音又轻又温柔,“又生来痴傻,被人欺负,我总希望她能开心点。”
“闭嘴。”这一句话听得出来真情实意,玛尼眉角一抽,愤愤道,“对不起。”
原先只是想逗一逗对方的卢修斯猝不及防失了声。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走了一会,直到圆拱形长廊终于到了尽头,石柱上正燃着的火烛漏出忽显的红光,照亮面前垂手静候的高挑女子。
玛尼定睛看去,就见那女孩生得极美,卷发像金色的瀑布般从肩头泻至后背,披在墨绿色束腰上,和卢修斯有七成像,却折射出迥然不同的温顺和随和,简直像个圣洁的精灵。
——林奈娅·斯蒂文,米德加尔特最圣洁的傻子。
见到玛尼,那姑娘几乎是立刻蹦了起来,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扑进卢修斯的怀里,叫道:“哥哥!”
卢修斯应了一声,眼底笑意掩都不掩,就那么赤-裸-裸地摆在那张平日总是讥讽冰冷的脸上,像换了一个人,语气宠溺地说:“嗯,跑慢点。”
玛尼瞪着眼瞅他,差点以为这位夺权的野心家在刚刚被人夺舍了。
注意到他的注视,卢修斯拍了拍女孩的脑袋示意她松手,随后笑吟吟引荐道:“玛尼,你一直念叨的那位,哥哥我说话算话,可把他带来了。”
林奈娅像个孩子般欢呼起来,双手啪地合在一块,抵在唇边朝玛尼看去:“你好?”
——没有任何刻板或是苛刻的礼仪,玛尼不着痕迹地瞥了卢修斯一眼,旋即笑道:“你好,我是玛尼。”
“很好听名字呢,”林奈娅说,“是温柔的月光。”
玛尼头一回被人夸名字,两颊绯-红地笑了笑。
林奈娅牵住他一只手:“你真的暮那舍吗?”
在这一刻的对视中玛尼认真瞧见了她的眼睛,这才发现这孩子的眼睛清澈到没有灰尘,在对视刹那,灿若星辰。
以及……和她的哥哥完全不同的,纯白的灵魂。
那是一个不被世俗污染的灵魂玛尼眨了眨眼,回答道:“是。”
“那,你能洞彻未来?能回答我的一切问题,是吗?”少女左右摇晃着两鬓编好的发辫,笑吟吟地问,“什—么—都能回答?”
玛尼点点头。
“那太好啦!”林奈娅说,“那你也一定知道如何解决诅咒啦?”
玛尼闻言微微一怔,卢修斯面色一沉,不轻不重地喝道:“林奈娅,不要把佣人的谣言说给暮那舍,这些都是假的。”
“可是我亲耳听到,”女孩睁着眼,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透露了哥哥的老底,“阿勒加和你说:‘大人,你要尽快解决诅咒的问题,否则,我们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望着兄长紧皱的眉头,她惴惴不安地踮起脚,一点点抚摸他的眉心:“还是我听错啦?你说的不是诅咒,是灵魂?啊我脑子好乱……阿勒加?阿勒加!”
“……没有。”少女自己将自己逼出了焦虑,眼眶立刻盛满泪水,卢修斯习以为常地握住那两根白皙手指,安抚般捏了捏,“回房间吧,晚饭时,暮那舍会回答你的问题。”
林奈娅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泪光莹莹,揪紧衣角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玛尼,又看了眼卢修斯,最终跟着匆匆赶来的阿勒加,不情不愿地走了。
卢修斯扶额叹息,玛尼走进大厅,找了张安乐椅坐下,一手支着下颌望向卢修斯,调侃道:“诅咒?”
“……”卢修斯耸耸肩,“是,诅咒。”
“我的父亲,圣洁的达米安大人酿成的祸端,最后殃及到了他的爱人和后代,”他坐到玛尼身边,佣人垂着脑袋送上水果甜点和热饮,一位端上暖炉供两人暖手。
玛尼接过暖手炉:“事实上,这是一个高尚的举动,而非祸端。”
“哈,对于你们来说,的确如此,”卢修斯冷嗤一声,转而看向手中暖炉,“但是对我来说,就是个噩梦。”
“为了救他的神明,将旧神的赐福转送,从而导致命运之神大怒,降下神罚,”青年的唇角滑过一丝冰冷的笑意,“当真值得称赞。”
“如果没有诅咒,林奈娅就不会痴傻,就可以和那些正常的贵族小姐们一起参加各种舞会,而不是呆在这小小的庄园里,哪里都去不了,”卢修斯怨怼地说,“也不会被人欺负,被人轻辱,被叫那么可耻的别称!”
玛尼平静地看着他:“那你应该恨的是达米安·斯蒂文,而不是无辜的神明尼奥尔德。”
“可我的悲惨由他而起,却无法由他终结。”卢修斯说,“何况,在重病神明统治下的米德加尔特俨然是贵族的戏场,神明的注视便是权力的旗子,每一个神眷者的诞生,背后都牵扯到数不胜数的势力——而不是实力。”
“……对于你这句话,我能理解为,”玛尼的声音很轻,眸中神力化作的光点隐隐闪烁,象征着此刻占据人偶意识的,除了玛尼,还有他的创造者,阿娜希塔,“你是在……自证清白吗?”
“不。”
暮那舍挑了挑眉,看向垂眸饮酒的君王。
须臾,他得到了回答:“我不在乎清白,我只是怀疑你们所谓的正义而已。”
“你不信神。”
“确切来说,我不盲从。”君王微微一笑,“我认为,目前来看,神权并不公正。”
“那么,你认为自己圈养人形兵器,贩卖魔海之水,就是正义?”
“……”
卢修斯放下了酒杯,唇角含笑,眼底却冰冷一片。
他说:“凡伟大的事业,必须接受牺牲。”
“……”暮那舍语气淬冰,“你不承认您在犯罪。”
“您也不愿意理解我的痛苦。”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陷入沉默。
须臾,有人点燃熏香,玛尼出神地望着烟雾缭绕,拿起一块司康饼。
“这样看来,”他说,咬了口饼干,“你与我并不同路。”
“你和阆风帝君希望扶持那位病弱的神明上位,而让我做他最忠实的信徒,”卢修斯语带讥讽,“让强大者甘居弱小者之下,卑躬屈膝,极近虔诚,这难道不是一种不公吗?”
玛尼冷冷道:“可阁下所做罪孽,必须审判。”
“那么,”侍从续上了第三杯酒,君王端起金杯,杯中酒液澄澈,“那么,国家该如何?”
“……”
“玛尼,你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手中的司康饼被人拿走,换上一杯温热的葡萄酒,玛尼掀起眼皮,看见卢修斯望着他,眸色霎时温柔,“你不理解……这个国家到底曾经糟糕成什么模样。”
“卢修斯·斯蒂文,”玛尼平静地与他对视,“我是暮那舍,我曾经见过。”
“我曾多次来到米德加尔特。”他说,脱下沉重的披风和外袍,卷起袖口,露出鞭痕遍布的手臂,“其中一次,是以被拐卖的孩子的身份,送进了当时还被你的父亲管理的制造厂,作为兵器培养。”
卢修斯伪装得当,笑容完美的面容出现一丝明显的裂缝。
他不受控制地捏紧拳头:“您?”
玛尼面无表情:“是的,我。”
“我也曾被迫饮下致人幻觉的毒酒,”他剥开衣襟,露出锁骨一条横贯胸膛的刀疤,“被带进希伯来曾经复原的雀笼里,见证当时还算康健的神明犹如神兵天降,屠尽了这欢乐园所有罪人,然后为那些死去的孩子,被玷污的精灵,清扫怨恨和魔气。”
卢修斯的眼珠微微颤动,玛尼没有在意,只是垂着目光,收拢衣领:“这些,米德加尔特人已经不再记得了。”
“你没有见过尼奥尔德全盛时的模样,也一直以为,承受苦难的只有你和那些百姓。”他看着眼前装横华丽的会客厅,手指摩挲了下安乐椅的手柄,“所以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曾经的米德加尔特会被称为信仰之国,你那卑劣的父亲曾经,或者始终,病态地痴迷他。”
“因为在你所述说的糟糕时代之前,还有一段黄金般美好的岁月,而那段岁月,是这位病怏怏的神明,用命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