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送上新的水果,其中一个女仆端着盘用奶油装饰精美的普拉塔,小心翼翼地端了上来。
卢修斯瞥了眼那盘普拉塔:“谁做的?”
“林奈娅小姐。”女仆低眉垂手,恭恭敬敬地回答。
卢修斯看了看盘中的普拉塔,思索片刻,拿起小刀切下一块放到玛尼面前:“可真是狠心,分明我才是她哥哥,却只记得给客人做-爱吃的。”
他说着,看向玛尼:“先生,您可要多吃点。”
玛尼没有在意他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酸意,轻轻推开面前的塔:“谢谢。”
他俨然没有立刻尝试的意思,卢修斯静静凝视他许久,放下刀,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抬眼看向玛尼:“请讲吧,先生。”
——事到如今,邀请变更为一场辩论,他也不再喊玛尼的名字。
玛尼没有在意那么多,端起了先前几乎没动的热酒,抿了一口:“伐魔之战后,旧神召来五位神明,并将大陆一分为五,示意神明选择自己的国家。”
“规则之神选择了阆风,而尼奥尔德,选择了他曾经的故乡,无信仰之国,米德加尔特。”
卢修斯抬起眼:“尼奥尔德,是米德加尔特人?”
“虽然……神明已经不愿意再提及这段过去,”玛尼说,“但事实是,他诞生,并且生长于这片朝代更迭,战事频发,没有信仰的国家。”
“……”
“那好吧,”卢修斯无所谓地耸耸肩,“请您继续。”
玛尼看着他:“那时,世界时钟受损严重,时间魔力从裂缝中跑出,附着在器物上,阆风原先安眠助睡的花朵冥陀兰污染成为致幻之花,能够勾勒无限循环的梦境;汜叶一部分人被时间困住,种族分-裂由此而起;米德加尔特的海水被污染,万物被浸泡在其中,都会回归生命起源,也就是分解成微粒,汇入洪流,若是饮用,则会看见一部分,并不一定真实的未来。”
“先生,你简直像是在读米德加尔特的童年绘本。”卢修斯挑眉,毫不留情地评击道,“若你继续说一些没有用的话,恐怕我们的会谈也到此为止。”
玛尼笑了下:“请别着急。”
“继续。”
“若是只有这样,那么海水之患,不足为惧,只需要神明建造特殊船只,供国民穿过魔海便可,”玛尼摸了摸杯沿,“但,在与巨鲸利维坦的战斗中,海洋之神的神格被溶解在海水中,那被邪魔污染的神格,迅速改造了一片海水,让其具备了致幻、成瘾,让人疯癫的能力,引诱无数贪-婪的资本家盗取海水,灌入酒和饮品中,以赚得盆满钵满。”
“神明尼奥尔德,就是在那时,察觉到了国家的异常。”
“……”卢修斯端起了一盘铃铛果——埃尔夫海姆的特产,小巧圆润,饱满玲珑,一口一个,林奈娅的最爱,今天估计也是她死缠烂打让人送来的——送进嘴里,慢慢说,“雀笼?”
玛尼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吃那盘铃铛果:“嗯,雀笼。”
“不止雀笼,被魔海蛊惑的人把更迭朝代中,那些暴君创造的玩具一一复原,建成一个庞大的地下罪恶市场。”他回忆起那一幕,眼底流露出厌恶,“尼奥尔德和达米安查到所有据点,第一天晚上,神明一人持刀,屠尽了其中三分之一,第二个晚上,他屠尽了剩下三分之二,神明目光从此覆盖全国,至此,直到他被囚禁在神殿之中为止,米德加尔特再也没有发生过这么严重的灾难。”
卢修斯终于在最后一句里放下了那盘看起来很好吃的铃铛果:“哇哦。”
他的语气戏谑又轻薄,就像是听到了一个令人惊叹的故事:“原来那位病怏怏的神明,也曾经如此残忍。”
“这不是残忍,”玛尼皱着眉反驳了他,同时也因为他轻佻的语气而面露不悦,“相反,这是他仁慈的体现。”
“这世间的一切灵魂,都将归于乐风国的沉眠之地,而被魔气污染的灵魂,则会永远被驱逐,他的家人也会察觉,并且受到惩罚——可是这么多年,那时被魔气污染的百姓,无辜的群众,他们的灵魂,却未曾被拒之门外。”
卢修斯唇角轻慢的笑意,渐渐变为直线。
“五百年前,尼奥尔德以船杆洞穿巨鲸利维坦,用自己一半神力,配合其他两位国王的力量,封印巨鲸百余年,”玛尼看着他,“后来,神明又用他剩下的一半神力,源源不断地净化被魔海危害的灵魂,让他们得以进入沉眠之地——这就是尼奥尔德的身体越来越差的原因之一。”
“而你的父亲,也是被他净化的幸运儿之一。”他说,“如今病气缠身,瞳眸霜白,一半因为当年救下阆风帝君,一半,则是因为他在获得活下去的机缘后,和旧神塔尔赫尔达成了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净化。”
“……”
玛尼举起搅拌用的小铁匙,叮铛撞了下杯沿:“他以眼睛和健康为代价,换取了用自己净化灵魂的能力。”
……
暴雪罕见地停了一会,尼奥尔德从模糊的梦里醒来,坐起身,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在他对面,褚寻鹤手足被缚,垂眼注视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见状,他懒洋洋地笑了笑:“看什么?”
“……”
尼奥尔德已经习惯他的沉默,随手扯来件外袍披在身上御寒,赤脚踩在地上,伸出一指点上褚寻鹤眉心:“行了,凝神。”
断断续续的神力从指尖流出,冲进褚寻鹤识海,一点点帮他清理,尼奥尔德姿态慵懒地斜靠在柜子上,一边梳理一边打了个哈欠:“嗯,情况好了不少,至少是个半弱智了。”
褚寻鹤迟钝地斜眼瞪他,被他摁住脑袋掰过去:“别看我,瘆得慌。”
“尼奥尔德。”木头似的人突然开口,因为痛呼而嘶哑的嗓子艰难地发声,“你刚刚……是不是梦见过去了?”
“……”
“梦见达米安,还是梦见那时爱戴你的国民?”褚寻鹤问,“若我是你,在当年达米安选择继续囚禁你时,就已经离开了。”
“巨鲸利维坦的封印,需要我的神力,”尼奥尔德哼笑一声,“那些灵魂……”
褚寻鹤极快地打断了他的后半句:“没有必要施舍不再信仰你的人。”
“你改变主意了?”
“……”
褚寻鹤叹了口气,他手足被缚,腕骨鲜血淋漓,动戈剧痛,便也无法抬手,只能勉强抬起头,用宽慰的目光注视他:“……若你的子民最终选择了卢修斯,或者,你放弃了神座,那就跟着我们走,或是去埃尔夫海姆,都比在这里好。”
尼奥尔德垂着眸子给予回视:“阿多尼斯应允的吧?”
褚寻鹤不答。
“若我去了精灵之森,”尼奥尔德偏头,笑得有点苦涩,“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跳进了另外一个囚笼。”
“那就和我们走。”
“我承受过背弃,何况这是我选择的国家,”尼奥尔德摇了摇头,“我不在乎再来第二次、第三次,也不在乎……高位上坐着的到底是谁。”
“你……”
“两位?”
两人的交谈戛然而止。
提尔走进来,卢修斯掌权后,十二圣骑士被解散重组,他被安置在家,闲得天天往尼奥尔德这边跑。
尼奥尔德看过去,入目是一堵挡住视线的墙,再抬头,才看见这位勇猛的骑士眼眶微红,满脸怒意,像是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气得情难自抑。
见到尼奥尔德,他默默揉了下眼角:“我神。”
——是了,如今米德加尔特还信仰神明的,只有眼前这位前圣骑士了。
“我神,”这位独苗苗又喊了一声,说,“精灵王想要拜访你。”
尼奥尔德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冷,眼底含冰:“我不想见他。”
“他说,他想带你走,”提尔又揉了下眼尾,“以及,前公爵桑多涅·图灵,希望拜访您,谈论起兵审判罪人卢修斯·斯蒂文一事。”
……
深海之下,巨鲸捏爆了漂浮在空中的所有水珠,纷杂的人声响彻在蓝色囚笼中。
温珣对此浑然不知,又或许,他已经听不见这些声音。
数十道昏沉诀缠绕在他身上,闪着不详的湛蓝色荧光,神明瓷白的手腕被触-手牢牢捆住,整个人悬吊在半空,腕上皮肤已经积血淤青,疼痛可想而知。
巨鲸并不在乎,他凝出水镜,镜中漩涡不停,须臾徐徐分开,露出几个人影。
那是已经陨落的智慧之神阿娜希塔,海洋之神蓬托斯,以及背叛者,时间之神噎鸣。
他放开了声音,听见海洋之神豪爽的笑声,半带调笑地说:“小崽子,着什么急呀?以前不是可喜欢让我带你去看海了吗?”
“……”利维坦流露出一丝怀念,他的神明总是那么热情,明明掌管最冰冷的海洋,却拥有最滚烫的性格。
蓬托斯笑得开怀,旋即传来温珣清洌洌的声音:“不去,我赶时间。”
“赶什么时间?”阿娜希塔从他略显急促的语气中听出不对,警觉道,“小崽子,想干什么?”
“……”
水镜中的温珣揉了揉眼睛,曾经将回忆无数遍咀嚼拆分的巨鲸立刻注意到,他的眼尾红了。
骗子。
魔兽说。
用眼泪,用外表,迷惑人心的骗子。
他想冲过去,想撕破时间之神虚伪的外表,想怒骂,想咒怨,想当场杀了这新生的神明,但最终他无能为力,只能瘫坐在牢笼中观看过去的回忆。
温珣低低地说:“喂,阿娜希塔,你们会永远陪着我吗?”
“怎么不会?”
“那你能立誓吗?”
“好啊。”
“拜托,阿娜希塔,”蓬托斯啪啪拍了拍温珣的肩膀,“这小子一看就是做噩梦了,这你也陪着胡闹?”
“呸,蓬托斯,闭上你的嘴。”
“……”
智慧之神垂下了漂亮的眼眸,启唇吟唱出悠扬的歌声,海洋之神并不愿意参与,但显然喜欢凑热闹,召来小小的海浪配合歌声拍打节奏。
在歌声之中,时间之神牵上了阿娜希塔的手,轻声说:“我想要许下永恒的约定。”
他的神色很认真:“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取你们永恒的陪伴。”
冥冥之中什么东西叮当一响,那是契约宣告成立,但拥有了时间的世界,有什么能成为永恒?
是躯体的死亡,和神格的长存么?
画面一转,温珣来到了巨大的时钟之下,跪在这掌管世界时间的器物之前。
他举起小刀,割断自己的动脉,让金色的神血滴滴答答落在时钟面上。
“时钟,我乃噎鸣,”最幼小的神明垂下金色的眸子,轻声吟诵烂熟的咒语,唤醒属于他的能力,“我要以此刻为时间点,经历未来。”
时钟迸发出光芒,柔和,却又不容拒绝地裹住温珣修长的身体,贪-婪地吸取他腕上的神血。
那应该很痛,但温珣垂着目光,面色不改:“让我经历未来,直到众神陨落之时。”
“我要知道,阻止众神陨落的选择。”
当!
时钟爆发出低沉的钟鸣,神明以血液为媒介,走进了千万个可能性中的其中一个,与此同时,现实中的魔兽听见一声细弱的呻/吟,旋即,是撕心裂肺的呛咳。
“……”
他抬起手,丢下遍体鳞伤的身体。
“温珣,你醒了?”利维坦撑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一次,你看到了什么?”
“咳咳……”温珣满嘴血沫,喉头撕裂肿痛,好半晌,才哑声道,“……办法。”
“什么办法?”
“……”温珣抬起金眸,一字一顿道,“复活蓬托斯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