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澜听罢,心道不好:羌阳驿离京城不足三百里,只怕此刻从羌阳到京城沿线要地皆布满了兵。光天化日下竟有三百余名暴徒流窜京畿,不知所踪,无人察觉,沿线都司及所辖卫所的长官怕是已被圣上一拔到底,插了新人了。
陈澜道:“虽迹起宝塬、终羌阳,不可全信。 “杨瑄点头道:”我也是如此说,此举未必不是歹徒的障眼法,可现下了无头绪,只叹对方已乱了咱们阵脚,咱们却还不知道对方是何人。
陈澜问:“富南、羌阳二驿的驿丞,各城的门卒,便认不出这队人马与先前不同?”杨瑄答:“去时走的并不是这条道,驿丞只觉戎服有异,不合规制,但见诸人符牌是真,贼首又拿着圣上的诏令文书,便未做他想。”
杨瑄又道:“明日你去兵部拜访侍郎吴敬伦大人,他几日后便动身巡抚山西、陕西一带,你同他一道。”陈澜道:“学生只恐,外贼易擒,内贼难防。“
这帮贼人将三百余名护卫神不知鬼不觉尽数屠戮于喀弥尔山,冒名时所用马匹、戎服之数惊人,绝非寻常盗匪所能及,又能巧妙回避送亲队伍的入燕路线,可见朝中定有内应。杨瑄点头长叹道:”圣上也虑到了,如今正在排查,朝中群臣近日,可谓草木皆兵。“
陈澜听出杨瑄弦外之音,心道:圣上排查内奸,如入海算沙,只恐有人借此剪除异己,辗转诬攀。只是再怎样也是顾得了首,顾不了尾,先不论朝中,光是各个驿站便人员混杂,来往的伙夫、旱夫、水夫、马夫不计其数,其中若有眼线传递消息,只恐日后祸患无穷。
他一面想,杨瑄一面道:“至于队里内奸,已有眉目,据塔勒关奏报,收敛尸首三百一十一具,卫卒孙信失踪,如今已下了海捕文书。”
陈澜反道:“此事牵扯甚广,动静又这么大,朝中只怕瞒不住吧。“杨瑄摇头道:“既已动兵,圣上本来也无意要瞒。封锁消息,防的了君子,防不了小人。近来排查搞得人心惶惶,大多朝臣也不想卷入其中,除了相关传令办案的官员,主动问及此事之人少之又少。”
杨瑄说罢,捧起茶碗,又放下,道:“大理寺丞汪永伯前些天已带人在羌阳待了好些时日,你到羌阳尽可寻他,只是不可全信。”陈澜这方谢了,杨瑄却并不送客,二人默默相对。
杨瑄唤人续茶,正是方才的丫鬟,那丫鬟安静续了茶,向杨、陈二人欠了身才出去,杨瑄此刻方道:“鹤叔,前些日子你师母同我提起,你外出这些年,身旁倒不见什么伺候的人。”
陈澜低头道:“出来时从老家带出来两个老仆,忠诚本分,随学生异地赴任多年,不辞辛劳。学生家中人口简单,造饭洗漱出行,两人也够用。仆从多了,多几口饭倒不妨事,只是家里长短多了,顾虑也多了。”
杨瑄听罢,点头轻“恩”一声,道:“家中长短终究要有人料理啊。”说罢长叹一口气,又道:“鹤叔,你师母同我也算你的长辈,你父母去得早,如今妹妹也走了,家中只余幼甥,叫我看了怎样不伤心。”
“我有心叫你师母物色,你师母同我说,只怕你心里有人,那却是好心办了坏事,叫我来探你一探。”
陈澜道:“杨公哪里的话,莫说学生心里没人,便是有人,也不敢拂了您和师母的心意。”杨瑄笑问:“这么些年在任上,也没遇上个称心的?“
陈澜笑着摇头道:“杨公,您瞧学生这模样,俗语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扔个钱还要听见个响啊,学生这个办事不牢靠的‘潞涿君’,别说将女儿许给我,便是送丫鬟也是赔的本儿也不剩了,底下哪个大人想做这等赔本买卖啊。”
杨瑄大笑道:“休要贫嘴!”说着,彼此大笑了一会儿,笑毕,陈澜长叹一口气,才道:“学生方才虽为戏言,却着实有难言之隐,虽娶妇,亦终身无嗣可育。”
杨瑄闻言,向后缓缓靠在椅背上,半天,才问道:“可寻医看过?”陈澜答道:“在河南时一直吃药调理着,后来落下腹痛的毛病,大夫说或是这药伤了肝肾,学生哪里还敢吃。如今已绝此念,好在亡妹余一子,尽心抚养,将来成人,也算个倚仗。”
杨瑄点头,默了一会,道:“贴身伺候的人,还是要的,往后日子久了,老仆年岁上来,总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师母乳娘家有个孙女,名唤翠珠,打小就跟在你师母身边,学了些规矩,伺候也仔细,今日你便带回去吧。”陈澜见推辞不掉,只好称谢,心中长叹。
陈澜从杨宅里出来,车夫将车赶至门口,拿了凳子放在车前,同翠珠一同站在旁边,陈澜却唤翠珠先上车,喊住车夫同他问话。
陈澜道:“先前路上急,忘了问:你如何称呼?”车夫嘿嘿一笑:“大人这也客气了,大人想叫什么都行,旁人都喊小的顺子。”陈澜又将他原籍、来京时日、家中人口和生计打探清楚,才问:“你也拉过不少大人,可知他们都去哪些个官堂吗?”
顺子忙道:“知道!知道!大人……”陈澜打断道:“寻个近的,我下车后把她送回我府里,跟老傅说不用做我的饭,你再来等我。”顺子连声应了,陈澜刚打算上车,回头又问:“回头你可要等些功夫,老傅说管你饭了么?”
顺子恭敬答道:“回大人,傅管事和车行谈的半年价是不管饭的,咱们都是还了车家去吃。”陈澜道:“你待会来接我,同我一道吃,京城我不熟悉,你想想吃什么。”顺子这头又是直呼不合规矩,又是赶紧谢恩,陈澜却道:“挑点正经地方,让我知道你伙同人来骗我,就叫你知道我的手段。”顺子忙道:“大人说笑,就是给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图大人的钱哪!”
顺子带陈澜来的乃是京城头等官堂之一,观方池,门口有联曰“暖楼香阁观尘世,玉泉清池洗尘心”,陈澜一入店,伙计便迎上来:“大人里面请!这边换鞋!这位大人瞧着面生,第一次来店里,想点个什么活儿?”说着便要蹲下替陈澜换上趿拉板儿,陈澜拦住他道:“我不用你们的,先报花样。”
伙计一听便知这是个讲究人,笑道:“大人不乐意在池子里,点个盆汤伙计们给您送到房里,自个儿一人泡,那叫个痛快!大人进京路上累了,咱们店里招牌的汤方子是宝升堂林大夫的祖传秘药,除疲散淤是最好的,全京城只此一家!听大人口音是南方人,我们掌柜的最近新请了扬州的大师傅来镇店,大人来套全活儿尝个新鲜?”
陈澜环视一周,并未瞧见寻常官堂里的价牌,道:“看你们这的规矩,是报样不报价了。”伙计忙道:“哪能啊!大人且听小的报来:散座十五钱,单要间稍房盆汤,不加药,一回是七十钱,加药另算钱。”
“官房看您要什么样的,咱们这儿二百钱、三百钱、五百钱的都有,换一回汤是三十钱。活儿倒不贵,挠背四钱,梳头和修脚都八钱,点镇店师傅另算钱,送的三坡茶,别的茶另算,跑腿费另算。”
陈澜道:“不必挠背,剩下活儿来个遍,只是扬州的师傅,捏惯了,倒也无趣。”伙计听罢赶紧道:“镇店的冯师傅,定兴人,手劲儿大,又准又狠,修脚刀在他手里使得那叫一个漂亮!”
陈澜这才点头,伙计又哀哭道:“真不是小的要为难大人,真是不凑巧啊!店里另一位定兴师傅告假回家了,今儿点冯师傅的大人多,大人您……”
陈澜也笑了,打断道:“罢了,直说点他要多少钱,等多久功夫。你们冯师傅手艺好,大人们都点名要他,只可惜只有一个,身价自然涨得快,我这般没见过世面的穷官,在你们店里也是只有一个,日后身价涨了,向谁讨钱去呢?”
这把伙计吓得非同小可,晓得这是个厉害的主,忙赔笑道:“大人您别生气!大人您千万别生气!这样,小的这就去瞧瞧冯师傅,叫他无论怎样先紧着您来!大人您别生气!”说罢忙撩起门帘跑去堂后,不过会儿出来个穿绸服的中年男人,八字须,上来便行礼道歉,自称店里掌柜,引陈澜去官房。
到了地方,却不过是用竹竿串了帘子,在一间屋内隔了几个空档出来,东角搁了个方凳,旁边立了个长杆,用作挂衣,上头担了几条白巾,伙计抬了浴盆进来,地方便容不下人了。陈澜打量了一番,道:“掌柜的,你这也叫做生意啊。”
掌柜自知理亏,赔笑道:“大人莫气,我们堂里官房原是够的,您打外地来有所不知,城郊夷相山,有泉自石穴出,四季常温,荡邪去疾,京里的王孙贵戚原多去山上的云宝寺,咱们这儿全靠些大人光顾,去年云宝寺闹了事,封了起来,原先去寺里的贵人就到咱们这儿来了。”
“那些贵人,头上挂个职的还好,不挂职的,一时兴起,住个三五日是常有的事。不瞒您说,咱们夹在中间也难做人,再如何周全也做不到刀切豆腐,只能是讨好了这头,又去那头赔礼,回头也只落了两头埋怨。这间算您五十钱,赠一剂招牌汤方、一壶天目茶以贺大人乔迁之喜,还望大人多担待。”
陈澜道:“这倒还像人话,忙你的吧。”掌柜应声而去,只余一个伙计在房里配汤,陈澜问:“那些贵人家里是缺这点柴火,还是缺人伺候,怎么还花钱在你这堂里找罪受?”
伙计听了,笑道:“回大人的话,咱们堂里还是有些好处的,您往后就慢慢知道了。”又道:“大人要人伺候,只吆喝一声,小的们就来了,这儿地方小,摆不了躺椅,师傅施展不开,大人您泡好了,伙计们伺候您到后面大堂里修脚。”说罢欠了欠身,掀帘而去。
陈澜瞧他走远了,将帘子几面动静细细听了一番,确认这间屋里除他外止有隔壁一人,方才换屐脱衣入盆。陈澜甫坐定,便听旁边帘内传来人声:“可是新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大人?”
陈澜答:“正是,阁下是?”对方道:“下官冒昧,乃是工部营缮司郎中徐岳衡,伙计一说是新进京的大人,又是南方口音,下官便猜是您。”
陈澜笑道:“原来是徐大人,你我怎么都在一间屋里洗汤呢?敢问徐大人洗的什么汤?”对方道:“一间屋出不了两样汤,下官也是招牌汤,只是虽一间屋,还有帘子隔着呢,所以大人喝天目茶,下官喝的是三坡茶。”
陈澜道:“那咱们掀开帘子说话,我请徐大人喝这壶天目茶。”对方道:“可不敢,于情于理,都是下官请大人才对,再说这三坡茶有三坡茶的好处,泻火。”陈澜道:“我昨日到京,消息闭塞,今日才吃这家的亏,徐大人久在京中,怎么也到这家来受委屈?”
对方道:“谁知道这掌柜的脸皮跟这帘子一样能卷能伸,下官原在这儿有个常包的官房,今日看在掌柜的面上,给别的大人了。”陈澜听了,笑道:“徐大人莫诓我,这帘子原是死物,是掀是放,还不是看你我意愿。能让徐大人屈尊至此,想必这位大人面子不小。”
对方叹道:“陈大人,看破不说破。”陈澜道:“我倒纳闷,那位大人既能让徐大人腾地,在这儿竟配不到一间官房吗?”对方笑道:“这道理也简单,陈大人怎么想不明白,自然是他原本的头等官房,也叫掌柜的给别的大人了。”
陈澜道:“什么这位大人那位大人的,徐大人这么打哑谜,我可听不明白。”对方道:“一位是通政司参议纪颜真纪大人,另一位么……”笑了一声,道:“陈大人您是认得的,正是你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卫述缙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