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某朝雍德年间,有一乡绅,姓陈,名通,家住山阳良坝镇,西靠高家堰,舟楫聚泊,来往商旅络绎不绝。镇上居民稠广,边河为市。
那陈通夫妻两口,年近五十,育有三子一女,长子陈海彦应本科应天府乡试,高中第三十八名举人,新年一过便随同族叔上京会试。
这族叔原是两榜进士出身,名瑞,在山西做过几任县丞,早早称病还乡,后在县里书院掌教。陈海彦虽已娶妻生子,于世路应酬,究未谙练,故陈通亲自登门请陈瑞走这一遭。
这日,二人到京落了店,陈海彦拿出新科闱墨揣摩,陈瑞出门至同乡馆,一入门,只见馆内大堂座上茶客有一人起身走来,陈瑞看去,此人是他同年贾寅堂,曾任工部员外郎。
旧时陈瑞最钦佩这贾寅堂是个有本事的人,羡其仕途平坦,而这贾寅堂欺他叔侄二人是乡下人,暗里寻思面子上卖他人情,赚他钱用,又兼笼络新贵,故二人竟攀谈起来。
陈瑞忙笑问:“世兄因何到此?一别数年,今日偶遇,不信世间有此缘分!” 贾寅堂道:“近日风云骤变,将我波及,这几日待我了结京中往来人情,便回淮安老家去了。伤心之事,不提也罢!”一面说,一面让伙计整上酒肴。
贾寅堂得知陈瑞进京缘故,笑道:“你族中有人在京,何忧至此?”陈瑞忙问是谁家,贾寅堂道:“刚上任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澜,雍德十九年进士,可与你家有亲?”
陈瑞恍然:“原来是他,年前只听说在山东做提刑按察司佥事,不想有如此造化!” 贾寅堂大笑:“什么造化!地方上做官不论大小,总有钱拿,倒也逍遥快活,可卷进了这儿的无底洞,脑袋早已不在自己项上啦。”
陈瑞又问:“若是年后新任,恐京中门路不广,并不中用罢。” 贾寅堂道:“你道他此番如何来京?一则能力出众,圣上有重任相委,二则如今刑部尚书杨瑄正是他会试房师,三则他座师冯嘉仁在朝时声望颇高,十年前返乡途经淮安病逝,陈澜在其左右侍奉汤药,得圣上嘉许,旁人到底要卖他一份人情。”
陈瑞苦笑:“即便如此,这条门路怕也是走不通。” 贾寅堂听说,纳罕道:“此话怎讲?莫不是你两家旧时积怨?”
陈瑞叹道:“说来话长,论起来我家于他还有些恩情,他父亲陈保生原是县里的状师,娶的是云胜镖局镖师鲍四之女,那陈澜还有一孪生胞妹,名英,二人到十岁上,父亲病故,遗下些田产童仆。”
“那鲍氏守着孤儿,田产渐弃,不过两年,资财耗尽,童仆逃散,族中那时不知周济了多少回。后鲍氏将陈澜留乡读书,携陈英外出走镖,我祖父亦是每月遣人送去米面柴薪菜蔬。陈澜中举开贺,那些个报子无赖上门讨钱,也是我家出面了结。”
“世兄也晓得,到地方上主考的翰林老爷,哪个不是趁机收几个门生迎财神?族里特意封了二百两的银票,用作陈澜进京拜师贽礼,数目虽大,但族里多出些官爷,也免得人来欺负不是?陈澜却推辞不受,还是陈英跪了几房的老太爷,摆了笑脸说尽好话,才把银票又拿了去。”
贾寅堂笑道:“那便是这位新任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忘恩背义,发达后不认你家这门亲了?”陈瑞叹道:“正说的是这事,待我告诉你:当年放榜,偏鲍氏那时病终,县中乡官豪绅,无不前去吊唁,治丧营葬之费,皆陈氏宗亲所出。陈澜返乡后,竟称病不出,往来人情全然不顾,全赖陈英一身,内支丧事,外应亲族。”
“却不想,那陈英与人暗结珠胎,丧后不到一年便难产而亡,留下一子,舅甥二人相依为命。雍德二十二年,他守孝期满,外出做官,九年间竟无一族亲、同窗再见得他面,每每寻他皆回避,打发银钱了事。”
贾寅堂听了,惊道:“竟不知他命途多舛至此,父死母丧,胞妹早亡,如今中馈犹虚?”陈瑞道:“当年陈澜中举后,县老爷曾有意招为东床,婉拒了,孝期又给耽误下来,这些年族中长辈无一不操心此事,只是他如今是公家的人,族里亲戚若替他做了主,平白落埋怨。”
陈瑞又忆道:“他先人在时,兄妹二人岁末必到我家来磕头,幼时兄妹相貌无二,彩绳系臂才得以分辨,至成人,那陈英身材魁伟形似丈夫,模样虽不十分标致,言谈却极爽利,颖悟过人,以为是个守规矩的,哪想做出那般有辱门风的事来。”
贾寅堂听了,不叹反笑:“要我说,这是你家的不是,他家孤儿寡母,又是那样的光景,你家若有心帮扶,也该早早替人家姑娘寻个好归宿。”
陈瑞一杯酒下肚,已是委屈万分:“陈英虽自幼丧父,到底上头有个兄长做主,陈澜不点头,谁又能越过了他去?只说待他考取功名再提此事。”
“世兄,你我皆跃龙门之人,可古往今来,龙门点额、金榜无名岂是什么新鲜事?那鲍氏也怨道:‘你若一天不中,愣叫你妹妹熬成个老姑娘么?’”
“好在陈澜是个争气的,陈英虽年纪大了些,府里县里的人,都知道抬陈英进门就有个官老爷做内兄,谁个不肯,只是陈英不点头,陈澜竟也随了她去,想必早在外头不干不净了罢。”
贾寅堂道:“若你笃定了不走这条门路,我倒有一二句话要嘱咐你。”说罢凑近陈瑞道:“陈澜从前在外头办事,得罪了这儿的大人了,你往后若寻了别的门路,可别再提你家这门亲。”
陈瑞一惊非同小可,吓出一身冷汗来,心中急骂陈澜混账东西,口中唤伙计绞手巾擦额,回过神来对贾寅堂是千恩万谢,并不敢再多追问。
贾寅堂心中却笑,想道:“有现成的亲戚不会巴结,叫那些赶门子的怎样呢?”更不把这叔侄二人放在眼里,道:“到翰林侍讲程大人府上拜访的新举人里,就我所知,苏州府昆山县大商人杜庆石之子杜洪山,贽礼是这个数。”说罢伸出巨指与食指。
陈瑞听了,更觉愁苦万状,原来这陈海彦正是翰林侍讲程大人去年考中的门生。贾寅堂见他如此,便亲热起来,直言认得某某,有什么事托他,再去同程大人疏通,便要不了多少银子,是千妥万当的。陈瑞听了,果求他经手此事,席散回住处,又写信家去,将从贾寅堂处得知种种告知陈通,叫再寄些银子。
再说这陈澜,此刻正在其恩师杨瑄府上拜会,下人引他到书房落座,替他褪袍脱帽,捧上茶食。室内火暖,陈澜额上出汗,身旁候着的丫鬟瞧见了,便要出门唤人绞手巾,被陈澜制止。丫鬟见他只用袖抹了一遭,心中好笑,接过外头递来的手巾便替他擦干净。
陈澜自觉尴尬,抬眼打量这丫鬟,约莫十五六岁,只见她散挽头髻,身穿青布袄,瓜子面儿,杏眼,弯眉,虽无十分姿色,却也面容清丽,心中已然明了。
思虑间,只见一须黑面瘦的中年男人进屋,身着宝蓝净面杭绸直裰,陈澜便知这是刑部尚书杨瑄,起身行礼,杨瑄并不推辞。待陈澜礼毕,杨瑄扶他起身,打量了一会儿,叹道:“你我京城一别,倏近十二年矣!虽间通尺素,十年世事,纸墨岂能尽!”
二人归座,杨瑄接过下人捧来的茶,挥手示意下人散去,问道:“宅子住着可习惯?你师母前些天刚差人去打扫过,门口还像样,就是房子太浅促,你信来的匆忙,地方找的急了些。”
陈澜道:“学生蒙杨公济拔之恩,本不该再因学生之私而烦师母,只是原定于十六开帆,谁料船事一再延误,于廿一才启程,一直由水路,昨日才到京。”
“一饭之恩尚冀报之琼琚,学生去岁在任上偶得一方红丝砚,虽非上品,亦无名家巧匠雕镌,然石色润美,质地如玉,称得上文房佳器,方才与两端柳绸、四袋云雾茶一同递与府上管事,望杨公笑纳。”
杨瑄笑道:“从前冯大人在时,我二人观你文章,曾言:词义精严,不骄不躁,只是心性刚直,不知变通,于世路上行事,怕是要吃亏。如今见你说话做事,可见是历练久了。”陈澜道:“杨公信中所嘱,学生时刻铭记于心,无杨公,亦无近日之陈澜。”
杨瑄闻言,并不答话,将茶盏在手中把玩半天,放定,才道:“鹤叔,我此番向圣上荐你不假,但这朝中,还有一人向圣上保举了你。”
陈澜心中陡吃一惊,面上一声不响,盘算须臾,犹是惊疑未定,一时竟不知杨瑄此言是真是假,缓缓道:“请杨公指教。”
杨瑄问道:“你这些年在外头,可曾与景王及其部属有往来?”陈澜听了,心下忧疑,现下只如实答道:“学生惶恐,雍德二十四年,河南衡家楼河决,景王奉命查勘,并驰赴台庄治河务,学生那时虽在河南,但因品级太低未受召见。”
“雍德二十九年,景王主管户部,圣上派其与户部尚书王清阜、御史蔡方岩二位大人并赴南河,调查河工往年所用款项。时山东大饥,景王途径山东视察运河并安抚民情,抽调几位淮安府本籍的官员,一同前往南河核实账目,学生忝列其中,与其他大人一道召见过四五回,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往来。”
杨瑄点了点头,道:“罢了,我并无责问之意,这些事今后只多不少,你自己决断即可,只是到底让我知道。” 又笑道:“蔡大人很赏识你,南河官场铁板一块,若无你打开局面,恐寸步难行,他回来后一直同我说:此子稍加历练,必为伟器。”陈澜这头谢了恩,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杨瑄便同陈澜谈起案情始末。
“去岁开春,永安郡主启程赴南燕与忠顺王世子完婚,同去的匠人、仆从、医官和护卫有六百余人。据塔勒关驿奏报,送亲队伍于中秋入燕,秋分时礼成,九月初四护卫队已启程返京。腊月十三,京城收到塔勒关驿急报,腊八节当日,三百余名护卫被发现陈尸喀弥尔山下。”
燕密古原为西北游牧部族联盟,可汗图那该统一了西北十二部,自本朝开国始,燕密古以巫鸣山为界一分为二,南面内附于本朝,上在其地设府置县,以闻野公主下嫁图那该侄孙阿邪答,封为忠顺郡王,允世袭,掌管各部事宜,称南燕;北面以图那该曾孙贺史弥为可汗,频繁袭扰边境,称北燕。
陈澜觉得蹊跷,道:“这中间三月之久,竟无一人发现护卫队尸首?”杨瑄道:“一则,南燕冬天来得早,重阳时便已入冬,一日之中昼短夜长,燕人冬伏春出,并无多少行人往来;二则,南燕地广人稀,荒山野地众多,辖下三府十八县相距甚远,消息传递与百姓来往并不如汉地这般畅通。”
陈澜又问:“护卫队自出塔勒关后,三月无过驿记录,竟无驿传讯至京?”杨瑄默无一言,陈澜明白过来:“该不会……”杨瑄道:“据各驿奏报,腊月十三前,有一队人马持护卫队符牌先后过富南、羌阳二驿,中间过城记录,不计其数,始于宝塬,终于羌阳驿。”